那个沉沉的夜里,祁行抱着陶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祁家大宅。
秋夜微凉,他只穿着一件纯白的家居背心,而小姑娘瑟瑟发抖地缩在他的怀里,很努力地没有哭出来。
他没有大衣为她披上,没有功夫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脸,更没有任何心思去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然后对她好言相劝。
所有的理智都被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摧毁得分毫不剩,一想到他保护这么多年的小姑娘几乎就要在这个夜晚被重新推入深渊,甚至比以前还要摔得更惨更疼,他的整颗心都像是被火灼伤一般,疼得太阳穴都突突地跳起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车旁,猛地打开车门,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小姑娘放了上去,等到自己也上车之后,接下来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
陶诗安安静静地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眼眶里的眼泪却太过泛滥,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她不是不怕,事实上她怕得要死,一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果不是他及时闯进屋,如果他稍微迟了一步,那么她也许根本没办法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
可她知道她不能哭,因为如果歇斯底里地痛哭失声,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才会真的彻底失控。
她比谁都清楚祁行的心思,每一个小动作代表什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又隐藏着什么——就好比他从来没有在她坐在车上的时候开过这样的快车,而此时却破天荒地飙起车来,原因无它,只是因为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会忍不住掉头回大宅揍死老三,做出一辈子都无法挽回的事情。
陶诗泪眼模糊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最后终于稳住了情绪,在汽车停下来时吸了吸鼻子,双手环抱在胸前,遮住了被人扯坏的衣服。
祁行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最后慢慢地从柜子里拿了包烟出来,沉默地点燃了,凑到嘴边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圈一圈淡淡的烟雾。
就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
祁行头也不回地问陶诗:“有没有受伤?”
陶诗摇摇头,目光定格在膝盖上。
“吓到了吗?”他又问。
换来的仍是无声的摇头。
祁行不敢转过头去看她,只怕看见的会是她可怜巴巴又隐忍泪水的模样,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他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里都会出现复仇的骚动。
又沉默了一阵,他终于低低地笑了几声,语气颇有些嘲讽的意味:“你信吗,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事。在芝加哥读书的时候被一群持枪黑人堵在巷子里抢劫的时候没怕过;第一笔生意失败,经理威胁我要把我和我妈赶出芝加哥的时候没怕过;学校的炸弹警报响了,所有人仓皇逃窜的时候没怕过;回国以后想要谋取一切,但也许有朝一日被祁遂年看出了我的真实目的,我甚至会同时所有,比以前还要一无所有,但我仍然没怕过。”
“……”
“这辈子我想要的东西很多,所有一出生就被剥夺的权利都是我所渴望的,但我渴望它们却又憎恨它们,所以这一切对我来说好像都是赌博一样。”祁行吐出一口烟雾,笑得眼神迷离,嗓音微颤,“因为是赌博,所以赌得起输得起,失去了就失去了,大不了变成穷光蛋,反正又不是没穷过。”
掐掉烟头,将熄灭的烟蒂扔出车窗,祁行闭眼靠在座椅上,终于失去了笑意。
“可是陶诗,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朝一日我也会惧怕失去。既然是一场赌博,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把老三揍死,反正祁遂年的一切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没了就算了。”
陶诗怔怔地望着他,终于听见他缓慢地对她说:“我变得不愿意失去在祁家谋夺的一切,因为如果失去了它们,我可以过穷光蛋的日子,但你怎么办?”
这一刻,她没有别的念头,恐惧、慌乱、担忧都在他突然间开始的自我剖析里得到安抚。她下意识地说:“只要跟着你就好,其他的根本不重要。”
祁行的睫毛动了动,接着睁开了那双如夜色般深沉的眼睛。
他说:“可是怎么办,我好像已经习惯了给你世界上最好的一切,见不得你受委屈,希望你活得比谁都骄傲,不想让任何人有机会看轻你……”
萧瑟的夜风吞噬了他的声音,而他最终安静下来,终于肯侧过头来看一眼陶诗。
小姑娘泪光犹在,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满眼皆是信赖与温存。
他顿了顿,忽然间不知道该说慈些什么,只能缓缓地朝她张开了手臂。小姑娘眼泪刷的一下掉了下来,接着紧紧地扑入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其实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祁行收紧了手臂,恨不能把全世界的温暖和光芒都送给她。他不希望自己只能送她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小女孩手中的火柴,因为火柴的光芒短暂又绚烂,一夜美梦之后就荡然无存。他希望自己能给她更为长久的幸福,比如给予她最好的物质生活,为她提供最好的教育,送她去最好的大学念书,为她觅得最令人欣羡的如意郎君……
她和他原本毫无瓜葛,但他就是恨不得把月亮和星星都摘下来送给她。
他猜想自己把她当成了妹妹,又或者是女儿,但最大的可能性其实是他把她当成了从前的自己,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于他人的自己。
这一刻,他紧紧抱着她,用一种低沉到尘埃里的语气说:“陶诗,至多三年,我会让祁初一无所有,以回报他今天对你所做的一切。”
从前只认为那是一场赌博,而今他却把它当成了一场战役。
只许赢,不许输。
***
这一夜,他一直守着小姑娘。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再显露出害怕的样子,但他仍然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不愿意他离开。
所以他关了灯,侧卧在她身旁,用手握住她的小手,“睡吧,我就在这里。”
“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
黑暗里,陶诗怔怔地望着他闭眼的模样,大片的泪光又一次在眼眶里聚集。
她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沉默片刻,祁行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会一辈子对我这么好吗?”
“会。”
“那,会不会忽然有一天不想对我这么好了?”
“不会。”
他对她总是很坦诚,从来没有半句谎言。有时候回答得很简单,但那样坚定的语气和毫不迟疑的态度却令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他对她的感情。
是什么感情呢?
她一度迟疑在这个问题里,可是却不敢问。
她的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令她变成了一个早熟又敏感的孩子,所以不知从何时期就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也许有对父亲的尊敬,也许有对兄长的依恋,可是更多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种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感情。
她希望他会一辈子守在她身边。
她希望他会一辈子用这样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只有她。
所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也不言而喻。就好比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哥哥或者其他的什么,只是祁行,祁行而已。
因为祁行此人对她来说不是兄长也不是养父,是她希望将来与之比肩的男人,她唯一挚爱的男人。
这样想着,眼眶热热的,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淌出热泪来。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滚烫的热泪终于沁出,染湿了他的背心。
她说:“祁行,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不许反悔。”
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用一种稳稳的声音回答说:“嗯,绝不反悔。”
***
对于老三脸上的伤,一周后终于回国的祁遂年免不了问起,老三在餐桌上看了眼祁行,嘴唇一勾,“你问大哥啊!”
于是祁遂年的目光转向了祁行。
祁行微微一笑,“老三欺负了我之前领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我去拉开他的时候出手重了点,一不留神伤了他。”
老三哈哈大笑,“大哥真是幽默,一不留神揍了我好几拳,鼻血都给我走出来了呢!”
祁行还是之前那个表情,夹菜吃饭的时候也依然温文尔雅,仿佛压根没听见老三的揶揄。
祁遂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两个儿子一眼,莞尔,夹了一筷子菜给祁行,“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闹出什么误会?你当大哥的让着弟弟,他年纪小,难免做出点情绪化的事情,说话又不经脑子。我年纪也大了,你们要是总为一点小事情劲不往一处使,我以后要怎么把这堆摊子交给你们?”
老三仍是笑嘻嘻的,祁行唇边依旧带笑,老二稳重地盛汤给父亲,一滴不洒。然而饭桌上的气氛陡然变了,就仿佛每个人波澜不惊的表面下都隐藏着波涛汹涌。
饭后,祁遂年把祁行叫到了书房询问公司最近的一些企划案处理。祁行巨细靡遗地把近期的几个大订单都交代了,态度严谨,一丝不茍。
祁遂年满意地点点头,然而挥手让他出去时又仿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句:“对了,当初你领回家的那个小姑娘好像也有十四五岁了吧?”
祁行脚步一顿,毫无异样地点头,“今年年底就要十五了。”
“嗯,年底公司的股东年会上把她带来吧,毕竟也算半个祁家人,让她出来露露面也好。”祁遂年笑呵呵地说。
祁行也温柔地笑了,“爸,她还小,这个年纪就出来交际,学业会有影响。”
“我们祁家的孩子还需要在乎学业这种东西?”祁遂年漫不经心地看了儿子一眼,眼神里却丝毫没有与面上的笑意相符的情绪,而是藏着更为锐利的东西,仿佛要剥开祁行的表皮去寻找更为深沉的东西,“带她来,就这么定了吧。她本来也不是祁家的血脉,早点出来露个面,今后要是靠着我们的人脉嫁入豪门,你也算对得起她。”
祁行心头一寒,正欲推辞,却被祁遂年和蔼地再次打断:“毕竟她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一直留在你身边,既不是养女又没有血缘关系,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你说是吧?”
这一次,祁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走出书房,在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的手指在西服之下握成了拳,青筋毕露。
祁遂年此人老奸巨猾,异常护短。他为了陶诗打伤了老三,祁遂年心头不满,所以终于还是把手伸向了陶诗。
***
私心说来,祁行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让陶诗嫁入豪门。
他的母亲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加入豪门,结果呢?结果她的如意郎君让她做了小三,然后把她和年幼的儿子送去了国外,一晃就是二十年。而可悲的是她最终也没有等来她渴望的爱情。
陶诗不是真正的富家女,哪怕他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她也依然只能“下嫁”给不如祁家的豪门。而那样的豪门子弟会因什么而娶她,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基于种种原因,祁行宁愿陶诗将来嫁给一个不属于生意场上的人——那个人可以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师,可以是个无拘无束的画家,可以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只要他爱她。
钱,他祁行多得是,即使已经做好了有朝一日陶诗哭丧着脸对他埋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庸碌人生,他也能够笑着安慰她,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远离没有爱情的利益婚姻,只要她活得普普通通、平淡快乐。
所以祁行开始赶在年会之前,希望让陶诗多结识一些“普通”的男孩子,杜绝她在年会上爱上什么高富帅的可能性——她毕竟年纪小,被那些贪图祁家权势钱财的纨绔子弟略施小伎俩以示爱慕,说不定就会陷进去。
他带陶诗去嘉年华参加BBQ,去福利院和同龄的青年志愿者一起做义工,去参加很多年轻人一起组织的户外旅行。
他会试探性地问陶诗:“我觉得那个帮你烤鸡翅的男生挺不错的,你觉得呢?”或者“那个住绿色帐篷的男生很阳光啊,队里好像好几个女生都喜欢他,不过我觉得他好像更喜欢你。”
他从来不是个八卦的人,而今一八卦起来就没完没了,唇角含笑,漫不经心却又略带审视地意味,似乎想要剖析她的内心世界。
陶诗总是沉默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
后来她开始拒绝参加这样的活动,祁行却忽然把以往资助的困难优秀大学生叫到了家里做客,要陶诗招待他们。他笑吟吟地坐在长餐桌的尽头,替她一一介绍这些“A市十大杰出青年”或者是“尚在读书就拥有了独立工作室的年轻人”,末了又指了指陶诗,“这是我们家的小公主。”
陶诗坐在餐桌的另一头,看着祁行那优雅又无可挑剔的举止和他面上温柔高雅的神情,忽然觉得胃口尽失。
她该感谢他没有介绍她是他的妹妹或者女儿,感谢他大费周章替她邀请了这么一群优秀青年。
于是她沉默地吃完了饭,谎称身体不舒服,直接回了书房看书。
那群年轻人还在客厅里交谈的时候,祁行走进了书房,轻轻地把门合上,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她:“哪里不舒服?”
“经期。”她撒谎。
祁行看她几眼,一边走到她身旁看她手里的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记得还有九天才会来,怎么,这次提前了?”
有那么一瞬间,陶诗想哭。
他记得她的喜好,记得她的繁琐小事,甚至连经期这种私密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能勘破她内心最隐秘的情绪,却唯独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
她把书仍在桌上,忽然间仰头直视他:“我不想谈恋爱,不想认识外面那群人!”
祁行沉默地和她对视片刻,弯起嘴角,“谁说了要你和他们谈恋爱了?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该多认识认识同龄人,总是窝在家里和我这种岁数的人在一起,也不嫌闷?”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闷不闷?”陶诗难得这么跟他顶嘴。
祁行失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的挑衅,拉着她的手往外走,“那总该给我个面子,既然今天他们都来了,帮帮我招待一下,毕竟你是这里的女主人啊!”
女主人三个字令陶诗低落的情绪瞬间又高涨起来,整颗心热乎乎的,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给充盈了。
他是这里的男主人,而她是女主人,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再抗拒,跟着他走出了书房,加入了那群人。
她笑着和每一个人攀谈,和他们谈论这个年纪应该关心的一切,分享那些奇妙又独特的经历,一起笑一起惊叹。
祁行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手持一杯红酒微微晃荡着,目光陈静地落在客厅里的年轻人身上,忽然有种错觉,就好像他已经老了。
怎么会不老呢?把她带回家的那一天,她才七岁,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而今,八年眨眼过去,他也走向了而立之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小姑娘穿着他亲自挑选的红裙子,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自然地融入那群年轻人里,刻意忽略掉了自己心头的一抹异样。
这样很好——他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朝他期望的方向走。
他甚至注意到了一个学外科的男生频频看着陶诗失神,会为她的每一个娇俏的小神情而面色微红,会给她分享很多手术时的有趣细节。
陶诗听得很入神,总是和他一起哈哈大笑。
他喝了一口手里的红酒,微微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终于汇成了同样的滋味盛开在心头。
他想,大概所有兄长或者父辈在看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女孩终于要开始步入感情殿堂时,都会有同样的心情。
有些不舍,但总归还是开心的。
可是他开心吗?
嗯,大概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