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倾不爱写字,大概是读书少,或者不善言辞,但来到吴镇的这几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会看书。
他会问尤可意过去看过些什么书,名著也好,小说也好,他在车行的时候有空就会拿出来看看。一开始尤可意并不知道,直到有一次去车行找他时无意中撞见他专心看书的样子,才恍然大悟他为什么要问她爱看的书目。
他看书的速度很慢很慢,基本上是一页都要看好几分钟,可想而知一整本看完要花多长时间了。但他看得极其认真,甚至拿了个笔记本来做笔记。
尤可意撞见了那一次之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她猜想他也许很想跟上她的步伐,了解她的过去,所以才把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全部利用起来,想要和她在书本里有些许重合的步伐。
有一个夜里,严倾在浴室洗澡,她帮他收拾外套时,发现衣服下面压着那个笔记本,于是偷偷打开来看。
他的字一笔一划,十分正楷,像是小孩子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练出来的字,一点也不潦草。
最新的一页上写着这样一段摘抄:“如果你很想要一样东西,那就放他走,要是它回来找你,就会永远属于你;要是它不回来,那么它根本就不是你的。”
那时候的她并不明白这样的话。
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严倾分离,即便是想过,那也是一种想想而已、并不刻骨铭心的思想体验。
而今,尤可意颤着双手打开了那封信,看见了那个在记忆里出现得为数不多的字迹。
尤可意:
之前从来没有给你写过点什么,第一是觉得自己字太丑,不想丢人现眼;第二是头脑一片空白,没有足够的文字能力支撑起一封像模像样的信。
但事到如今,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就算很拙劣、很值得嘲笑,我也不得不动笔写下它。
其实我时常在想,如果你没有遇见我,今天会是在干什么。
你会不会还在大学里活得无忧无虑,跳着你最爱的舞蹈,和同龄人一样为奖学金和成绩忙碌着,或者遇见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会陪你一起打水散步,陪你一起自习逛街。你会不会活得比现在更轻松快乐,不为金钱的问题发愁,继续做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许偶尔会有小烦恼,但比起现在我带给你的大困扰来说,那些事都微不足道。
于是我不自觉地会幻想很多场景,关于你的一切,关于你的喜怒哀乐。而当我从那些念头里清醒过来时,会一边笑自己的傻气,一边忍不住叹气。
我知道现实是不可以改变的,是不会由人的意志支配而有所转移的,所以我在盼不到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时,就只能加倍埋怨自己。
我多怕我是个沉重的包袱。
可时至今日,我必须承认,我就是那个包袱。
我拖累你,用一种很虚幻的名义,而事实上这段时间看的那么多书都在告诉我,真正的爱情并不是这个样子,不是剥夺对方拥有的一切,而是尽自己所能把最好的一切双手奉上。但我没有做到,我一直以来所做的就是不顾一切把你带到我身边,然后看着你一样一样失去以前拥有的那些很珍贵的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家庭,比如大学生活,比如物质生活。
而最可怕的是,即使意识到了这些,我也依然自私地想要这么一辈子拖累你,不放开你。与此同时我不断安慰自己,我在努力赚钱养活你,等我赚够了钱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就好像这么说就能稍微安心一点。
其实我们都明白,像我这种没有学历没有文化更没有什么家世背景的人,除了歪门邪道,真的很难成为什么有钱的人。也许忙忙碌碌一辈子,我也就是个车行修车的苦力,在这个小镇上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着,却连给你买台空调都要辛苦攒好几个月的钱。
想到那样的未来,有时候我是真的觉得没有方向。一边痛恨自己的过去,一边茫然未来的未知,我是个男人,可我给不起一个男人应该给你的一切。
尤可意,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不配”的含义,当两个人不配,就算有爱情,日子也是无力的。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们在一起,这样就好了,可是我心头沉甸甸的重量就像是一块永远挪不走的石头,它压在那里,我动弹不得。
当你的姐姐因为我被前来寻仇的方城打伤时,那块石头像是嵌入了肉里。我惧怕如果她因此遭逢不测,恐怕我们这辈子都不能在一起了。因为你之前为我失去的一切都只是物质生活,而今也许会失去的却是你的至亲,当失去这种生命里独一无二的存在时,你才会意识到跟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你会后悔,会失望,会痛心,会怨恨。
那一刻,我别无他想,只想回到这个镇上找到方城。我不知道我想找他干什么,我只知道我心里的害怕已经像是洪水一样汹涌澎湃了,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我会被吞没。
我见到了他,他果然在这里等我。他对我的恨已经到了一种畸形的地步,让他盼望的全部就是毁掉我的人生,而他看得很清楚,要想毁掉我的人生,首先就要毁掉你。
我知道方城这个人如果想要做到一件事,就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他如今已经一无所有,并不在乎用余生的时光来报复我。他口口声声说着要对你不利,那些话像是刀子一样插进我脑子里。
所以我没有再犹豫,我是抱着要杀了他的心态对他动手的。
可笑的是,写到这里的我竟然还萌生出想要安抚你的念头,希望你不要因此害怕我,希望在你眼里我还是过去的那个严倾。你知道我以前无数次隐藏起自己最肮脏的一面,怕把你吓走,而今亲口说出来这一面,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掩饰。
你不用自责,不要认为我是担心你,所以才被他激怒,所以才对他动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一时冲动。
方城这个人阴险狠毒,如今失去一切,更是无法无天,为了报复我,大概他连死都不会害怕。我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你就会危险一天。而这样的事情是法律没有办法阻止的,法律只能在悲剧发生以后才会生效,并不能预先保护你。
能保护你的只有我。
我必须保护你。
你还记得吗,上个月曾经和你一起在电视上看了一部你很喜欢的电影,英语对白其实让我有点昏昏欲睡,但我记得那个有双剪刀手的男孩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我没有刀,我就不能保护你;如果我有刀,我就不能拥抱你。
这个选择题好像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如果我不解决掉方城,我就不能保护你;如果我解决掉他,我就不能再和你继续在一起。
和爱德华一样,我要做的选择是保护你。
但是正如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样,这个世界是有法律的,我如果伤害了别人,法律也会回以我同样的惩罚。我并不惧怕那些提前在前二十多年里就预习过很多遍的结局,甚至为此而有些期待,因为过去我以为的结局,都是因为我狂妄放肆的人生所得,而今得知这个结局是为了保护你所得,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但我走之前,还有最后的三件事情放不下,第一是你没完成的学业,第二是你抛在脑后的家人,第三是你的执着大概会让你坚持不懈地在以后的日子里都重复着找我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但是尤可意,杀人偿命,我可能会死。我知道这么说你可能会绝望到痛哭流涕,可是长痛和短痛相比,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后者,所以我亲口告诉你我的结局,只希望你能做我希望你做的那种人。
这封信杂乱无章地写了很多东西,很多都是没用的、没有意义的内心剖析。我没有充足时间再好好斟酌、反复思量,所以很遗憾留给你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样东西也和我本人一样拙劣。
临近结尾,我也不想矫情地告诉你什么今后要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幸福过完这辈子这种话了,因为我一直记得你从遇见我的那天起就一直告诉我要做一个忠于内心的人,不要懦弱,不要胆怯,不要退缩,不要逃避。而我希望哪怕今后不会有再见的一天,当你老了以后也依然会记得,在你的人生里曾经有我这样一个男人,哪怕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腔孤勇。
那个男人爱着你,从不懦弱,从不胆怯,从不退缩,从不逃避。从遇见你的那一天开始,直到死的那一天也不会结束。
尤可意,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哪怕明知此刻的你也许会承受不了我带给你的这些厄运与绝望,却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
我,严倾,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在一起。
你是上天赐给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礼物。
***
尤可意捧着那样一封信,泪水像是倾盆大雨一样倾涌而出。
她的手无力地颤抖着,于是那样薄薄的几页纸就这样飘然落地。
它们太轻太轻,轻得不像是承载起了一颗心的重量。就好像她,因为太年轻,所以承受不起失去的痛苦。
可是它们终于还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就好像她的心,一切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