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低声轰鸣在马路上,如同充满力量的雄狮,一路肆无忌惮地朝远方奔去。
尤可意戴着严倾的安全帽,听见寒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双手因为环在他腰上被冻得险些没有知觉。她想缩手,但是太危险,理智容不得她这么做。
冬天的清晨就连空气里似乎都夹杂着冰渣子,呼吸一口就浑身激灵。她仰头看着严倾的背影,却发现他穿得明明很薄,却依然安然稳坐前座,仿佛感受不到这种寒冷似的。
那个背影很修长,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她竟觉得有那么几分宽厚的感觉。于是无端记起小学时台湾那三个尚且稚嫩的女生唱过的一首流行歌曲:“宽厚肩膀,手指干净而修长,笑声像大海,眼神里有阳光。”
她忽然间觉得很贴切,头盔里的气息依旧是他特有的味道,很浅很淡,却令人安心。
尤可意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陌生的情绪里,依靠着一个尚且陌生的人。
在这种极度的危险里,她尝到了一种极致的温暖。
然而终究还是要分别。
严倾把车停在了车站外面,接过她递来的头盔,无意间瞥见她冻得通红的手,顿了顿。
“那,我先走了。”尤可意把背包的带子往肩上拉了拉,“谢谢你。”
她快步往售票的队伍中走去,中途回头对他挥了挥手,笑容满面。
说不上来看见他站在人群中安静望她时的心情,就好像漫天群星里唯独有那么一颗是为你才闪烁在那里的。送行的人那么多,却只有他是因为她才来到车站。
尤可意转回身来,竟然为此刻的分别而感到失落。
这是不对的,她告诉自己。
可就在排队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一看,却又一次看见严倾。
“你还没走?”她诧异地问。
严倾没说话,递来了一瓶红茶,她接过以后才发现是热饮,整个瓶子圆滚滚热乎乎的。
“哎?”她愣了愣,“刚才喝了一杯牛奶,现在不渴。”
“拿着吧。”严倾语气如常,最后低声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
这一次,她目送他走出车站,骑上了摩托,终于绝尘而去。
后面的人催她:“小姐,到你了,赶紧的啊!”
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排到窗口了,赶紧掏钱买票。坐上了大巴以后,手里一直握着那瓶红茶,先前还冻得通红的手很快就恢复了温度。
她低头看着那瓶红茶,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温暖的忽然间不只是双手,还有某个陡然间乱了节奏的地方。
***
按照陆童给的地址找到她家时,已经接近下午一点。
那是一栋非常陈旧的居民楼,陆童开了门,看见尤可意的第一时间就红了眼。
“哭什么哭啊?没出息!”尤可意戳她额头,“平常凶得跟一后妈似的,怎么今天就变成小媳妇儿了?”
陆童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可意,可意!”
“叫什么叫哪?我还没死,怎么这就跟扑在我尸体上叫魂似的?”尤可意埋怨她,然后拎着她进屋,“行了行了,别跟我作,拿出你的汉子作风,不然我待不过今晚就得被你活活恶心死!”
往常总是陆童凶她,如今终于风水轮流转。可不管是尤可意自己还是陆童,都清楚这份“嫌弃“不过是为了让陆童以最快的速度明白,风波并没有改变什么,相信她的人依旧相信。
事情很快真相大白。
其一,那个男人名叫冯彦廷,与所谓的冯太太不过是一场名存实亡的政治婚姻,连夫妻生活都不曾履行过。婚前甚至签署过一份条款,如果双方之间有任何一方找到意中人,都可以立即停止这段婚姻。
其二,陆童的的确确爱慕冯彦廷,但从未与他有过超越朋友的举动,哪怕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心,好几次和他见面,但连手都没有给他牵过。
“那段婚姻再可笑,他就算拥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却也始终是个已婚男人。”陆童对尤可意说,“我一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当第三者,一边却又希望他能离婚,到那时我就有足够的资格和他在一起。可是这些话始终说不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我就已经成了破坏他婚姻的第三者。”
所以她变得优柔寡断,变得贪心不足,变得日夜难寐。
最终,冯彦廷自己跟妻子摊了派,希望终止这场没有意义的婚姻。可妻子却又忽然间不同意了,竟然瞒着他找去了c大,闹出了乱子。
陆童自觉无颜见人,心乱如麻,竟然就这么逃回了老家,不管冯彦廷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多少条短信,她都不敢去看。
冯太太家中从政,而冯彦廷家中从商,所以才有了这场政治联姻。她不敢赌这一把,赌失去这段婚姻的冯彦廷会有什么下场,更不敢赌自己身败名裂以后会有什么前途。
尤可意说不上来陆童究竟有没有错,但身为一个护短的朋友,她自然能够理解陆童的心情。她在杨县待了三天,和陆童一起坐在观光车上游览这个水乡古镇,希望陆童能开心些。
未来的事情没有人说得清,尤其是感情这回事。
陆童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尤可意想了想,只能说“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这番话也着实有些zhuangbility,简单翻译成正常人看得懂的语言,那就是陆童觉得“好不容易在世界上找到一个棒棒的能得我心的人,却不能在一起“,但尤可意说“既然在你心里那个人这么好这么独一无二,你要是随随便便就放弃他,将来肯定会后悔“。
她陪陆童去了水乡最著名的酒吧一条街,那条街紧紧挨着溪流,到了夜晚灯笼高挂,红烛摇曳。木质阁楼看上去更像是有情调的咖啡馆,而非酒吧。
“买个醉吧,醉完就好了。”她替陆童倒上满满一杯酒,在陆童喝酒时百无聊赖地转头往窗外看,却看见了几个匆匆穿梭在巷子里的人。
其中一人穿着黑色外套,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走路时颇有些漫不经心,背影料峭而笔直。
那个人!
尤可意霍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往外跑去,然而街道很窄,人群熙攘,她一出门就已经看不到那群人的身影了。
那不是严倾吗?
她扒开人群往他离开的方向走,终于看见前面有个戴帽子的黑衣人,急忙拉住他的手臂,“严倾——”
那人疑惑地回过头来,却是全然陌生的面庞。
“……对不起。”尤可意松了手,目光渐渐暗了下去,“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她在想什么?这里是杨县,并非c市,她是哪根筋不对才会以为自己看见了严倾?
她转身往回走,然后几乎是可笑地反问自己:就算是严倾又怎么样呢?这么神经病地追过来,见到他了又要说些什么?
有几颗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她看了看天,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她无端有些仓皇,因为发现自己居然频频想起那个人,那个和她接触了无数次,她却仍然一无所知的人。可是她却在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变得容易想起他,容易依赖他,并且毫不怀疑地信赖他。
两条古街外的路口有一家便利店,她低头往那里走,想要准备点红茶绿茶什么的给陆童醒酒。然而转过街角,远远地看见便利店的影子时,她竟然又一次看见了严倾。
原来他是真的到了杨县。
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几个混混模样的人站在便利店门口抽烟,吞云吐雾的样子肆无忌惮,光是看着都叫人敬而远之。
严倾站在他们之间,听他们说说笑笑,并没有插话。
可是这一刻尤可意才忽然意识到,就算他看上去不像个混混,皮囊光鲜亮丽了很多,可这些都改变不了他是个混混的事实。他站在那群人中有些鹤立鸡群,可他骨子里又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为什么会在杨县重逢似乎也变的没有惊喜可言,她远远地看着他们,看着有个衣着华丽的卷发女人经过他们,好几个混混吹起口哨,叫嚣着“美女,回头“。那个女人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于是一些不怀好意的话从他们口中冒了出来,夹杂着一片粗俗不堪、别有用心的笑声。
忽然间,严倾转过头来点烟,却恰好与她视线相对,拿着打火机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
她心跳陡然间一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他笑一笑,或者挥挥手。
然而下一秒,严倾移开了视线,犹如那次在大排档那里一样,仅仅是像陌生人无意中目光相撞似的,各自移开就没了下文。
他继续点烟,姿态悠然地站在几个人之中,动作流畅而好看,侧脸在路灯下颇有几分朦胧。
像是被人拎着心脏一路升到了高空,然后那人却忽的松了手,送她一场自由落体。
尤可意没有继续往便利店走的勇气,却也一直没有掉头走人。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也隔着整个人生。
那不是她的世界。
那个收留她,对她温柔相待的似乎也不是他。
他们就是陌生人而已啊。陌生人,而已。
又有几颗雨点打在了脸上,冰凉的温度令她浑身一颤,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么站在街头看着他真的傻得可怜。她匆匆转身往酒吧的方向走,越走越快,却无论如何快不过脑子里飞速闪过的那些思绪。
那些难堪的,曾经有几分旖旎的,嘲笑自己竟然把他搁在了心上的,可以理解为莫名其妙的,看上去竟有那么像心动的,可笑念头。
她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匆忙回到酒吧,身上被逐渐大了的雨势淋湿了时,她才从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因为陆童不见了。
先前还在窗边喝酒的陆童留下一桌狼藉的空酒瓶,人间蒸发了。
尤可意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抓住服务生的手就问:“那个女生呢?坐在窗口的女生跑到哪里去了?”
服务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和她男朋友走了啊,十多分钟以前就结账走了。”
男朋友?!
她哪里来的男朋友?
尤可意的手摹地一松,整个大脑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