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离开走廊的学生很快把尤可意团团围了起来,问她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去校医院。而罗珊珊很快被人冷落了。
一些看好戏的人眼见着出了事,这才露出应该有的模样,有的关心尤可意,有的皱眉指责罗珊珊。
尤可意痛过了这一阵才来得及去捡掉在一旁的手机,拿起来时却发现手机已经摔得自动关机了。
她气得不行,擡头对着罗珊珊就是一句:“你没钱是吧?没钱就不要做这种蠢事,医药费和手机修理费劳烦你提前准备好!”
她看见罗珊珊白了脸,几乎是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多事之秋!
多事之秋!
明明都已经是冬天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多烦心事?
围住她的人早些时候只顾着看热闹,现在出事了,一个个又露出关切的脸来,她烦透了,只挥挥手让大家都走,她什么事都没有。
事实上就算是有事,她也一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哭诉。谁知道那些关切的言语之下是不是幸灾乐祸的心情?
依旧有人试图留下来帮她,她一个劲摇头,终于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尝试着动了动脚,和之前扭伤的效果好像差不多……这下好了,罗珊珊终于要如愿以偿得到校庆的表演机会了。
尤可意索性把头靠在楼道的墙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刚才的争执。忽然间听到手机传来一阵音乐声时还吓了一跳,她这才惊觉手掌压在了屏幕上,自动关了的手机又开机了。
她把它扔开了些,恶毒地盼望着它赶紧坏,最好开不了机,让罗珊珊真正见识一下贫穷被富裕威胁时的无助。
她从来没有因为家庭条件的优渥而目中无人,凭什么罗珊珊自始至终都拿这一点来攻击她?
刚进大学时,新生表演需要一支独舞,她赢了罗珊珊,罗珊珊四处放话说那是因为她妈给学校送了礼。市里的杰出人才颁奖典礼需要各大高校出节目,她作为舞院代表去参与了表演,罗珊珊甚至在学校的论坛上公开发表《论C大舞院选拔“人才“的不公平性》。
人心就是这样,总有人长歪了,然后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去攻击无辜的人,并且理直气壮,并且咬死不放。
大学三年都在这种可笑的勾心斗角里过来了,一开始还会试图反抗,到后来发现她越气急败坏,罗珊珊就越开心。她这才收起情绪,只留给对方轻蔑的眼神。
这招果然奏效,罗珊珊恨死了她这种冷眼旁观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经历过贫穷的悲哀,所以体会不到罗珊珊那种迫切希望出人头地并且唾弃所有有钱人的心情。曾经她也劝自己不要跟罗珊珊一般见识,但她不是神,她就是个小心眼的女生罢了,凭什么一忍再忍?
被扔在脚那头的手机开始响,她瞥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够了两下没够着,于是索性闭眼不理。
她在想,要是自己就这么死在这儿了,罗珊珊会不会坐牢?妈妈会不会后悔没有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手机就这么一遍一遍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睁眼一看,顿时愣住。
严倾从楼梯下面一路走来,看见她时明显松了口气,似乎先前有了什么更糟糕的猜测。他走到她面前,低头时眉心一蹙,弯腰捡起了那只被她扔得远远的手机,“为什么不接电话?”
尤可意愣愣地望着他,“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一直没出学校,严倾的人自然就等不到她。他接到通知以后就这么一路找来,打电话她也不接,看样子多半以为她出了事。
“你们学院还有第二栋舞蹈楼吗?”严倾反问她,“坐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接,对你来说手机是摆设品吗?难道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一句比一句冷冽,眉心还是蹙着的,显然是为她任性的举动而不悦。
尤可意又被人以这种责怪的口吻质问,原本就烦躁的心更加不好过了。
是,她是吃饱了撑的坐在这儿乘凉。
她让他担心了,让他一阵好找,让他以为她被他的仇家砍死了!
她把头硬生生地别开了,几乎是尖锐地反问了一句:“我做什么事情需要跟你交代吗?”
严倾的眼眸微微一沉,看着她没说话。
气氛骤然僵硬,直到他慢慢地问了一句:“你总是习惯这么任性这么随心所欲吗?”
是轻飘飘的一句,连感情都不带,就是陈述一个事实。
反问句,加强语气,就连标点符号都在告诉她中华文字的博大精深,一个问号也能表现出说话者的情绪。
就好像相遇的第一天,她莽莽撞撞地坐上他的车,然后又自以为可以与一个比她强壮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酒鬼抗衡。
就好像相遇的第二次,她明明看见他和一帮混混在那里喝酒,居然也敢让朋友先走,自己一个人傻楞楞地留在巷子里。
就好像他在出租车里等人时,她明明看见那三个人拿着刀朝他走来,却不知道跑,跟个傻子一样居然在那里大叫“小心“,然后把自己陷入现在这种混乱局面。
就好像明知道他是什么人,她还天真地坐上他的摩托车,也不怕他对她怎么样。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可蠢更自以为是的人吗?
尤可意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手心磕破了,脚伤复发了,脚踝那里一抽一抽地疼,满脑子还都是罗珊珊攻击她时说的那些屁话。她烦啊烦,烦到除了烦这个字以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想,这个人有什么资格来怪她不懂事,让人操心?他妈的她活得好好的,要不是他来招惹她,她至于惹上什么狗屁麻烦吗?不过是个臭流氓,有什么资格来教训她?
她任性?她随心所欲?关他屁事啊!
这一刻,尤可意连头也没转过来就冷冷地叫他滚。
“我就爱坐在地上装雕像!沉思者你知道吗?不知道就算了,反正流氓不需要文化。”
激怒严倾的是流氓二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被人宠坏的大小姐,又想起了当初送她回家的时候在电梯里她说的话——”我没有看不起你。”
她没有吗?
那时候还以为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严倾一个字都没说,转身就走,步伐从容得就跟闲庭信步似的,只是再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他当然知道她是个家境富裕的大小姐,这点从她的穿着就看得出,况且哪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会在大学时就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大小姐就该有这种大小姐脾气,这才符合他对有钱人的认知。
他冷着脸一路往下走,却在转过楼道时顿住了脚。
很多次从窗前看过去,那位大小姐休病假的时候成天都在整理衣柜里的衣服,一会儿拿着工具去毛球,一会儿给所有大衣拢上透明罩子——她很爱惜她的大小姐行头。
只是眼下这位大小姐却丝毫不顾自己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羊毛大衣,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尤可意成功了。
她成功赶跑了所有人,于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脚残人士孤零零地坐在冷冰冰的楼梯上,凄凄惨惨。
她想给陆童打电话,但是那个冰冷的女声不断重复说对方已关机。
她还能找谁?
她慢慢地缩在角落,想起小时候一个人在家煮方便面,结果把水壶打翻了,滚烫的开水把她的手背烫得一片红肿。那时候她也哭着想打电话求救,可是爸爸在开会,不能接电话,妈妈送姐姐去北京参加比赛,一次一次掐断她的电话。
最后手背上还是留了疤,只要仔细看,丑陋的烫伤还在那里。
这种事情遇到太多次了,导致在成长的过程里她渐渐丢弃了有事找父母的习惯。
反正找了也没有用,她靠谁都靠不了。
她把头埋在膝盖上,右脚的姿势稍微有点别扭,整个人像是被遗弃的动物一样躲在角落,良久才颤抖一下,连啜泣都是无声的。
因为没有人在,因为哭泣的理由一定是它能唤起听众的怜惜与疼爱,但她既没有听众,也没有会给予她怜惜与疼爱的人,所以有什么必要去大哭痛哭呢?
直到有人忽然掀开了她的裤脚,她一惊,顾不得面上犹带泪痕的狼狈模样,猛地擡起了头,却看见那个去而复返被她称为流氓的家伙。
严倾无声无息地回到这里时,恰好看见她埋头无声哭泣的样子,他注意到她的右脚姿势有些古怪,仿佛是……他顿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坐在地上。
难道是脚伤又犯了?
尤可意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他蹲在她面前,低头凝视着她红肿的脚踝,眉心仍旧是蹙着的。只是这一次他低声问了一句:“怎么弄的?”
楼道的玻璃窗外有白得像是月光一样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朦胧温柔的银沙。他的发尾因为低头的姿势而轻轻地垂在了额头上,细碎而乌黑,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眼睛都被挡住了一部分。
也因此,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毫无顾忌地俯身在她面前,认真地审视着她的脚。
明明看不见那双眼睛的,可她却感觉自己的脚仿佛被他专注的目光给灼伤了一般,火燎火燎的,几乎忍不住缩回来。
那声音太过低沉柔和,几乎比那些照耀在他身上的光点还要轻,还要浅,还要动人。
尤可意只觉得心脏在这一刻紧缩了那么一刹那,眼底的液体更加滚烫,更加摇摇欲坠。
“从来没有人。”她低声说,然后终于看见他因为困惑而擡头了,与她视线相交。
果真如她所料,那双眼睛沉静平和,像是无尽的黑夜。
“没有人什么?”他反问。
“没有人把我丢下之后还会回来找我,还会顾我的死活。”她像是在自嘲,“没想到第一个回头找我的,居然是个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