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功的商人无论多么圆滑世故,背后总有敌人万千。而陈耀帆也不例外,他的过去早已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即使很少有人敢当面提起他的历史。
“饶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抛弃糟糠之妻,把小三娶进门的男人而已,薄情寡义。你看看,连他的亲生儿女都不认他!”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这一次的婚礼,虽然人人都笑容满面地道一声恭喜,但背地里是如何拿他的过去来谈笑风生的,陈耀帆是不会知道的。
然而这一刻,当陈熹的低调出现被陈璐瑶的“惊喜表现”裹上了浓墨重彩的外套时,人群里又有了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陈璐瑶怎么对她那么亲热?”
“听陈璐瑶叫她熹熹,难道是陈耀帆和前妻的那个女儿?”
“开玩笑吧,那个陈熹不是出国读书去了吗?怎么变成个残废了?”
……
当人们想要八卦的时候,是不会过多顾及自己的语言会不会传入当事人耳里的,好奇心与探求欲是永不满足的藤蔓,一旦滋生出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当初陈熹出了车祸,几乎是在被诊断出无法再站起来的一周内就被送出了国。
陈耀帆老泪纵横地蹲在病房的床前拉着她的手,口口声声说着“都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对不起你”,然而他就算再怎么诚心悔过,事情也已经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
母亲出殡那天,她还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之上,醒来之后却没料到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天。
妈妈死了,她也残废了。
陈熹的世界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过去的幸福憧憬变成了镜花水月。
她哭过,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过,然而她这幅破破烂烂的身躯就连砸碎病房里触手可及的东西也做不到,她终于绝望了。
看着眼前满脸泪痕的男人,她沉默了很久,一声爸爸却再也叫不出口。
曾经,他给了她一个安稳幸福的家,用双肩托起她的梦,说她是他的小公主。
而今,他亲手毁了那个梦。
陈熹闭了闭眼,安安静静,不哭也不闹了。
她说:“送我出国,我不要再继续待在这里。”
与其让昔日的朋友看见她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倒不如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十二岁,因为家庭变故而过早成熟起来的陈熹去了美国。
因为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了,没有人知道陈熹残废了。
那时候她的同学听说她出国的消息,都是一脸欣羡的表情,“有钱人就是好,她喜欢画画,她爸就直接把她送出国去学画画。”
“哎,你说她回来以后会不会已经是个大画家啦?”
“那太有可能了,毕竟她家那么有钱,说不准去了国外给她找个知名画家当老师,那她不就前途一片光明了?”
“你说我怎么没摊上这么个有能耐的爹啊?”
“这个问你妈去!”
……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没有人知道陈熹是怎么出国的。
十二岁的小姑娘,被医生预言从今以后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她的手不能使力,脚不能行走,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永远被隔离在正常人的圈子之外。
而这一刻,人群的哗然将很多熟悉的字眼送到了她的耳边——“残废”,“跛子”,“生活不能自理”,还有“真可怜”……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陈璐瑶忽然间转过身去,冲着最近的一张桌上的来宾冷冷地说:“你骂谁残废?”
那个女人一愣,咬了咬嘴唇,想发火又碍于场面问题,没敢发出来。
她不高兴地说:“我什么也没说,陈小姐你大概是听错了。”
陈璐瑶笑了两声,一字一句地说:“熹熹是我妹妹,今天来参加我的婚礼,和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她身子是不大方便,但我希望你们能尊重她,也算给我和我爸一点面子。”
陈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身子不方便的她原来还要看在陈耀帆和陈璐瑶的面子上才不会受人耻笑。
她坐在那里,下唇被咬得死死的,大概是身后的那道目光太浓烈、太炽热,她不得不收起所谓的自尊心,挺直了脊背看着这一幕。
“陈璐瑶。”她轻声叫住了那个挡在她身前义正言辞的女人,“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最好积点口德。”
“熹熹……”陈璐瑶回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的受伤模样。
然后是陈耀帆从人群里走了过来。
他把陈璐瑶拉到了自己身后,示意她少说两句,然后上前几步,蹲下身来握住了陈熹的手。
“熹熹。”他轻声叫着,嘴唇蠕动了几下,竟不知该对女儿说点什么,半晌,才问出一句,“你……过得好吗?”
陈熹的手微微一动,却抽不出来。
她擡起头来,表情淡漠地看着这个男人,然后慢慢的说了一句:“这里人多,不是叙旧的好地方。”
目光越过陈耀帆,停留在了那个美丽的新娘子身上,她微微一笑,“况且今天是你女儿结婚的大好日子,你还是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视线继续在人群中搜索,她眼神一动,问:“我哥呢?”
陈耀帆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紧张,他说:“熹熹,你哥他……你听我说,其实事情很复杂——”
他这么吞吞吐吐的,陈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眼神蓦然一凛,擡头看着陈耀帆,“我哥没来?”
陈耀帆为难地看着她,乞求似的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熹熹……”
陈熹彻底震怒了。
她原本就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只剩下怨恨,而今他欺她骗她,居然只是为了让她来参加陈璐瑶的婚礼?
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她越过男人的身影,与陈璐瑶的视线相撞。
后者用一种满意的眼神与她对视,眼睛里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在说:“怎么样,看到你的一切如今统统属于我,很生气吗?”
陈熹收回视线,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人说:“冯子靳,麻烦你推我出去,这顿饭不用吃了。”
年轻男人唇角微弯,语气轻快而柔和地应道:“好。”
他推着陈熹往外走,却在走廊上与匆忙赶来的陈烁碰了个正着。
从电梯里冲出来的陈烁此刻满面怒气,在看见坐在轮椅上的陈熹时,他脚步一顿,几乎是一步一步踩着刀尖踏过来的。
视线从陈熹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移到了追出门来的陈耀帆身上,然后再到倚在门口穿着洁白婚纱的陈璐瑶身上。
三种迥然不同的表情刺痛了他的眼。
***
半个钟头以前,陈烁从手术室出来,易小雨拿着他的手机在走廊上等他,一边递过去,一边说:“陈医生,刚才你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大概有人找你有急事,所以我就拿过来等你了。”
他随意地拿过手机,看见了上面的未接,整整十一个,全部来自同一个人:陈璐瑶。
于是他记起来了,今天是陈璐瑶的婚期。
然而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手机放进白大褂口袋里,走了没两步,包里又开始震动。
既然不接起来就没个安宁,他索性接通了电话,冷冷地说:“说过你的婚礼我不会去了,陈小姐,麻烦你不要再骚扰我,不然我可以报警的。”
那头的人轻声笑了,声音悦耳动听极了。
“哥,说话何必这么难听呢?”
“对你这种人,没有好听的必要。”陈烁毫不留情地说。
“对我这个妹妹,你的确是没有说过什么好听的,不给面子也就算了,不过今天还有一个人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倒想看看你会不会给她面子呢?”陈璐瑶笑着说,语气很慢很平稳,“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个妹妹你不给面子就算了,不知道熹熹的面子,你给不给?”
陈烁脚下一顿,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打电话来告诉你,熹熹马上就会来参加我的婚礼了。如果你连她也不想看见,那你就继续悠闲自在地当你的大医生,千万不要来。”
那头的陈璐瑶微笑着挂断了电话。
原本和余田田约好了要一起吃午餐的,却因为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陈烁再也顾不得之前的约定,把手机往易小雨怀里一塞,然后匆忙跑掉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熹熹会忽然回国,更不知道陈璐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颗心一直在胸腔里狂跳,一想到熹熹坐着轮椅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本来是个秘密的。
熹熹从小到大都很骄傲,为了隐藏起这个秘密,十年来她都不曾回国,而今就这么把自己的缺陷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慌得不知所措。
***
余田田一直在食堂里等。
窗口阳光充沛的那个双人座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专属座位,每天中午他们都坐在这里吃午饭。
他总爱打一只鸡小腿,在她乐呵呵抢走它的时候佯装生气地说:“余田田你这个土匪,强盗!”
她就会理直气壮地说:“就抢你的,有意见?”
“现在抢不合适啊!”
“那要什么时候才合适?”
“当然是名正言顺成为我陈家的人,鸡小腿随便吃!”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频频探头探脑地朝大门口看,然后不时看一眼手腕上的表。
奇怪,怎么还没来呢?
约定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然而四十到了,他还没有来。
十二点。
十二点三十。
十二点四十。
一开始,她以为是陈烁忙着做手术,耽误了时间,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到后来,她等到了十二点四十,食堂都已经快要关门了,她这才掏出手机给陈烁打电话。
然而没有人接。
一遍又一遍,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她茫然无措地往二楼外科走,找到了陈烁的办公室门外,然而他的手机好端端地放在桌上,人却不见踪影。
她走到护士站,问陆慧敏:“看到陈医生了吗?”
陆慧敏奇怪地说:“陈医生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出去了啊!他没去找你吗?”
余田田一愣,“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出去了?”
“是啊,易小雨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呢……哎,易小雨哪儿去了?”陆慧敏左顾右盼。
有人说:“好像出去吃麻辣烫了。”
……
余田田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他离开了一个多小时,却连手机都没拿,也忘了告诉她不要在食堂等他。
她心里有点慌了,因为陈医生从来没有不接电话过,哪怕是在做手术,也一定会提前发信息告诉她手术大概多久结束。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婚礼现场,新娘子和新娘父亲忽然齐齐跑出了礼堂,大厅里的人都一片哗然。
被白纱与鲜花装点得浪漫温馨的走廊上却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走廊两头分别站着陈烁与陈璐瑶父女,正中是推着陈熹的冯子靳。
陈烁一步一步走近了陈熹,然后慢慢地蹲下身来。
十年了。
十年来,他第一次与陈熹正面相见。
以往都只是远远地躲起来,不敢走近,不敢叫她,只敢自己偷偷看着。
谁知道今天却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相见。
他看见陈熹一下子红了眼圈,眼底却漾起了笑意。
她轻声叫着:“哥。”
也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瞬间融化了陈烁心底那块冰封已久的角落。
他看着妹妹盖在腿上的毯子,又看见毯子下面露出的纤细的双腿,心脏一下一下地疼着。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把视线转向了走廊尽头的那对父女,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们叫熹熹回来的?”
“阿烁……”陈耀帆在这一刻才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陈璐瑶出主意的时候,他也犹豫过,就担心陈烁会爆发,然而女儿描述的场景与可能性实在太美好,他禁不住诱惑,冒了这个险。
陈璐瑶告诉他,只要他联系熹熹,告诉她这么多年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他留下的家产也是时候分给他们姊妹了,熹熹一定会回来。
当然,以熹熹的性格不见得会稀罕他的钱,所以他告诉她:“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你哥哥的未来。阿烁他不可能一辈子当个普普通通的医生,我的生意将来都要交给他。如果他不接受,我能交给谁呢?”
陈熹依然是拒绝的。
“哥哥要不要,是哥哥的事情,我做不了主。”
然而陈耀帆的最后一番话却让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说:“熹熹,爸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行了,这些年已经差得没底了。钱是其次,爸也知道你们不稀罕这些东西,但陈家的房子、生意,都是你妈妈当初和我一起打拼来的,这些都是她留给你们最后的东西……回来吧,熹熹。”
他叹气,一颗心在女儿的沉默里摇摇欲坠,等了又等,终于等来她沉默许久后的松口。
她说:“哥哥也会来?”
他硬着头皮点头,“会。”心里惴惴不安。
“我知道了。”陈熹挂了电话,对着窗外的雪景又发了一会儿的呆,然后才转头对沙发上看书的男人说,“我要回国。”
所有的事情都只在一念之间。
她没有怀疑过,也许是潜意识里这么多年过了,对那个人再恨再怨,骨子里仍旧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
然后她就这么回来了,迎来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而陈耀帆也万万没有想到,他所以为的那场一家团圆的美梦只是在某一个瞬间看起来成真了。是的,十年来没有团聚过的儿女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却只是一瞬间,他擡头,便看见了儿子震怒的表情。
陈烁直起身来看着他,用冷漠得像是冰刃一样的声音质问他:“陈耀帆,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