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田田把头埋在陈烁的怀里,面颊贴在他柔软馥郁的毛衣上。
她哭得脸都花了,蹭得他衣服上都是泪水。
陈烁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去。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
他离她很近了,近到可以听见她的呜咽声,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只要再近一点点,他就能如愿以偿亲到她柔软漆黑的发顶。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犹豫了片刻,也只是片刻功夫,怀里的人忽然擡起头来。
“那,那熹熹她……”
他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余田田并不知道此刻的他想要做什么,只是睁着被泪水浸渍过的眼睛看着他。
问他陈熹怎么样了。
陈烁擡起头来,一点一点重新拉开了距离。
“熹熹她……”
他才刚说出一个开头,余田田又像后悔了似的,飞快地打断他,“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她眼睛红红的看着他,懊悔不叠。
她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根本不应该问的!
可陈烁却伸手碰了碰她的睫毛,用指尖接住了那颗摇摇欲坠的眼泪。
顿了顿,他说:“余田田,你不要胡思乱想,熹熹没有死。”
余田田呆了几秒,然后忽然间如释重负,就好像整颗心都从半空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她擦擦眼泪,想要给他一个笑容,却听见他说:“可是她的脊椎神经出了问题,站不起来了,因为脊椎受损影响到了全身的运动神经,双手的知觉也不再灵敏。”
“……”
“因为我没有及时冲出门去拦住她们,因为我迟了一步,所以我妈死了,而熹熹这辈子再也不能画画了。”
余田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想起了在空中花园时他给她说的那些故事,故事里有一个从小就想当画家的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画板每天去学画,风雨无阻。
她曾经追问他那陈熹后来成为画家了吗,他没有回答,她也就被别的话题冲淡了好奇心。
而今。
而今她终于明白了他避而不谈的原因。
天空因为下起雪来,灰蒙蒙的一片。
寒风呼呼地刮着,把湿润的雪花吹得肆意飞舞。
陈烁静默地坐在那里,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睛也灰蒙蒙的,透不进一点光线。
余田田小心翼翼地伸手拂去陈烁眉毛上沾染的雪花,然后对他说:“陈医生,我冷。”
他对上她的视线,看见她擦擦眼泪,笑着对他说:“陈医生,可不可以带我回你家,给我泡杯热咖啡什么的?我冷得不行了。”
他不懂她为什么忽然之间就转移话题了。
可是看她鼻尖耳朵都被冻得红通通的模样,他心里蓦地柔软了几分。
“好。”
***
踏进陈烁的家门时,一条黑影哧溜一下从屋子里蹿出来。
余田田看着那只摇着尾巴前来迎接主人的狗,想跟它打声招呼,但是又不太记得它的名字了。
它叫什么来着?
她模模糊记得好像是……
“你好,香肠。”她弯下腰去想要摸摸金毛的脑袋。
被她称为“香肠”的狗一脸嫌弃地闪了过去,后退两步,一脸警惕地盯着她。
在她背后的陈烁纠正她:“不是香肠,是热狗。”
余田田有点尴尬,“香肠和热狗不也差不多么。”
“嗯,差不多。”陈烁把拖鞋给她拿出来,“就是一个具有中华乡土气息,一个具有国际都市风格。”
“也就是说这还是一条国际化的狗。”余田田干笑两声。
她穿的是件粉红色的棉衣,因为在雪中呆了太久,外面有些湿了,头发也湿哒哒地搭在面颊上。
陈烁看她片刻,领着她来到卫生间外面。
“冲个热水澡吧。”
余田田跟了上去,慌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你——”
“不麻烦。”因为先前的事情,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话也不多,“别感冒了。”
他替她把喷头打开了,又耐心地等到水热了,伸手把水温也试好,然后蹲下身从柜子里拿出了干净的毛巾。
“外套先给我吧,晾一晾。”
拿着余田田脱下的棉衣,他又伸手指了指洗漱用具,“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在那里,水温不合适你可以再调,往左是蓝色,冷水,往右红色,热水。”
一切交代完毕,他这才走出卫生间,临走时替她把门也关好了。
隔着一道门,余田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急着洗澡。
她把那条干净的蓝色毛巾抱在怀里,只觉得热乎乎的空气似乎也一并钻进了血液里。
热水冲走了寒意,也冲走了她曾经关于那个男人的所有坏印象。
——他的坏脾气,他的毒舌,他的小心眼,他的不懂礼貌。
那些都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而今她统统不记得,记得的全是他的好。
比如他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无声的温柔,比如他认真起来那种一丝不茍的神情,再比如他伤心失落时眼底那一抹能够感染人的落寞。
余田田闭着眼睛站在热气腾腾的水花里,觉得体内在源源不断地聚集起来一种名为温暖的情绪。
等到她走出卫生间时,看见的就是陈烁坐在沙发上用吹风机替她烘干外套的一幕。
他从沙发上擡起头来看她一眼,轻声说:“桌上有热牛奶,空腹不能喝,所以我下楼买了一袋蛋糕,你吃点蛋糕再喝。”
余田田侧头朝餐桌上看去,那只白色的马克杯正往外汩汩冒着热气。
“衣服还有一会儿才能干,你先把牛奶喝了吧。蛋糕不要吃太多,不然吃不下晚饭。”他的声音被吹风机的嗡嗡声掩盖了一小部分,因为略显模糊,反而多了几分温柔。
余田田不动,定睛看着他。
他的头发也湿漉漉的一片,外套脱去以后,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不像平时那个干练的外科医生,反倒更像一个居家大男孩。
……自己也没来得及擦擦头发,却在这里替她好泡了牛奶,又开始替她烘衣服。
余田田的胸口有些发胀。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为什么这些很小的细节也能带给她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她只能匆匆走到餐桌旁喝牛奶,草莓蛋糕很甜,牛奶很暖胃,每喝一口,都觉得胸口的热气更加膨胀。
这些照顾人的事情他做得很娴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容为之……余田田想起了陈熹,于是止不住地在脑海里幻想这两兄妹相处的场景。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哥哥。
她小口小口喝完了牛奶,再回头看时,陈烁仍然坐在那里替她吹衣服。
他低着头,面容隐没在昏黄的光线里。
背景是正在渐渐消失的夕阳,与漫天飞舞的细小白雪。
而他坐在那里,神情温柔。
她忽然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又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得到过很好的照顾,独立太久已经让她变得不懂得何为受照顾,而今尝到这种滋味……
她的整颗心都在不断地升腾。
陈烁终于吹好了衣服,放在一旁,站起身来看她,“喝完了?”
她点头。
“晚饭想吃点什么?”他看看墙上的钟,“都五点了。”
“在,在这儿吃?”
“嗯,我做。”他言简意赅。
余田田不敢点菜,因为上次的经验,她很怕陈烁的冰箱里又是空空如也,只能煮鸡蛋面给她。
陈烁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拉开冰箱门给她看。
……满满一冰箱都是食材。
她嘀咕:“今天怎么忽然全满了?上次明明还是空的。”
“怕有贪吃的小护士跑到我家来要吃的,还嫌弃我的鸡蛋面不够丰盛。”陈烁开始往外拿食材。
余田田脸上一红,心里却更加柔软。
被陈烁安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却竖起耳朵来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他在切菜了,菜板剁剁剁响个不停。
他说:“热狗,别待在我这儿,出去陪着客人。”
热狗汪汪汪。
他开始炒菜了,锅勺相碰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他说:“臭狗,别这么没出息,去啊,去外面和她玩儿。你又不是不认识她,人家上次还分了鸡蛋给你呢!”
热狗还是汪汪汪。
片刻后,他端着第一盘菜走了出来,不轻不重地往热狗屁股上踢了一脚,“去,陪客人!”
热狗耷拉着脑袋跑到了余田田身旁。
余田田笑着摸摸它的头,它回头看看陈烁的表情,然后无精打采地蹭了蹭余田田的手,表示接受她的好意了。
一人一狗看着电视,等待着厨房里的大厨大功告成。
这一顿晚饭很丰盛,菜色是彩椒炒玉米粒,肉末蒸蛋,以及青椒爆牛肉。
余田田吃下第一口,擡头看见陈烁期待的表情。
他问:“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余田田把菜吞了下去,尝到舌尖火辣辣的滋味,通体蔓延着一种暖暖的感觉。
她点点头,很给面子地说好吃。
她看见陈烁笑了起来,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芒,像星星。
客厅里的电视机在吵吵闹闹地播报新闻。
热狗又开始急得团团转,围着餐桌不断绕圈,摇着尾巴嚷嚷着。
两人话不多,静静地埋头吃饭,间或说上几句。
窗外的小雪变成了雨夹雪,雨滴滴答滴答敲在雨棚上。
所有的声音汇在一起,忽然间有了家的气息。
陈烁慢慢地擡眼看着吃得格外认真的余田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发酵。
如果。
如果今后的每一天,他都过着这样的日子,那就好了。
不用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家里。
不用一个人吃着慢慢冷掉的饭菜。
不用一个人对着一只狗自说自话。
他吃着碗里的米饭,觉得两个人一起吃时,桌上的一切都变得美味起来。
饭后余田田抢着洗碗,他倚在厨房门口看着,看她娴熟的姿态,熟悉的侧脸。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余田田,我有没有说过,其实你长得挺可爱的?”
余田田手一抖,差点把碗扔了。
她转过头来一脸怀疑地望着陈烁,“下一句打算怎么嘲讽我?”
陈烁说:“就这一句,说完了,没有下一句了。”
他用那种认真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弯起嘴角笑了。
“第一次见面不觉得怎么样,还以为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了,但是多看几眼,居然越来越顺眼。”
恐怕再这么下去,哪天她要是掉进人群里,他会忍不住把她抓出来。
为什么?
因为看着舒服,看着踏实。
因为看不到的时候,心里会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