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田田踏出电梯的时候,走廊上的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看她来了之后,一下子消了音。
这样的转变太突兀,以至于谁都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灼热的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都停在她身上,余田田一下子觉得自己似乎没穿衣服,赤身露体地接受着大家的围观。
陈烁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回头看她一眼,“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余田田不说话,快步走到刚才扔帽子的地方,却没看见护士帽。
正纳闷时,聚在一起的护士里有人开口说:“小鱼,你的护士帽被小白捡起来了,她拿着帽子下去找你了。”
有人走近了些,看了眼护士长办公室的方向,担忧地问她:“你怎么了啊?怎么跟护士长起这么大冲突?她衣服上那些都是你的杰作?”
那些原本在聊八卦的人忽然一下都围了过来,并没有像余田田想象中那样,因为害怕得罪护士长就不理她,反而关切地问东问西。
余田田心里一暖,正准备说话,张佳慧却在这时候忽然开了门。
“都没事干吗?你们当这里是哪里?酒吧还是咖啡馆?医院给你们工资就是为了让你们上班时间站在走廊上闲聊的吗?”
那呵斥一声比一声重。
她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为了洗去脸上的油渍,之前精致的妆容也没了踪影。
她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余田田,对视片刻没说话。
余田田就这么挺直了腰站在原地。
直到张佳慧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她:“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这工作你不想干了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走廊尽头的电梯前,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田田。
她察觉到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像是参天大树立在她身后,给予她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也弯起嘴角笑了出来,“是啊,后悔了。我要是这就走了,岂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我不会走,至少在你做的事情被揭露以前,我会好好地待在这里,直到亲眼看见你怎么自食其果。”
张佳慧眼神微眯,“说大话也要有个度,你以为凡事光是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
“要是让我看见谁再在上班时间说闲话,三千字检讨没商量!”
她转身回了办公室,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
余田田离开医院的时候,陈烁跟她一同下了楼。
她受宠若惊地问他:“陈医生你不上班吗?要送我回家?”
陈烁露出大白牙咧嘴笑:“陈医生陪一小可怜喝了酒,你觉得他还能继续上班继续做手术吗?”
“……不能。”
“酒精含量超标,你觉得他能开车送你回家吗?”
“……不能。”
“那么关于请半天事假,拿不到工资这一点,身为当事人的你肯定不能不有所表示,你觉得呢?”
余田田停顿三秒钟,肯定地说:“我觉得陈医生你想太多。”
陈烁把她送回了家,步行。
他反复强调他的这双腿是多么的娇贵,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做着,如今把第一次献给了余田田——
“陈医生。”余田田加重语气说,“你这话有歧义!”
陈烁不高兴地说:“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就算有歧义,吃亏的也是我啊!”
“陈医生,你真自恋。”余田田指出。
陈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转而教育她:“所以在这一点上,你应该向我学习。”
“学习什么?学你自恋的本领?”
“当然。”陈烁言辞凿凿,“一个人首先应当爱自己,不爱自己,又该怎么去爱别人?这个社会需要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你连自己都不爱,就更不懂得该如何去关爱他人了。”
余田田停顿片刻,露出有些迟疑的表情。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陈烁咧嘴。
余田田摇摇头,叹气,“只觉得你很罗嗦,话很多,耳朵好难受。”
陈烁怒:“耳朵好难受?你这什么耳朵,连道理都听不进去!还难受!?我还牙齿好喜欢呢!”
一路居然说说笑笑回了家。
当然,更确切一点,其实是吵吵闹闹。
吵完以后,陈烁问她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事。
余田田想了想,说:“今晚回家写一封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清楚,明天亲自去医院交给院长。”
陈烁看她片刻,问她:“那如果院长不相信你,或者这件事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不了了之呢?”
她沉默片刻,才笑着说:“至少我尽力了,对得起我的心。”
算是回应了那个夜晚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余田田,属于你的东西,你就要想办法把它争取到手。旁人抢了是旁人的事,你该怎么做,别问人情世故,问你的心。”
到家了,余田田在踏进楼道以前,转过身来跟他挥手,“陈医生,我回家了,今天谢谢你了。”
陈烁看见她还有些肿的眼睛,本来想说“下次别给我找麻烦我就谢谢你了”,可是话到嘴边忽然一顿,出口却是一句:“早点睡,不要担心太多。”
但这句话也就是他所能表达出的最大程度的关心了。
他说不出下一句。
“我会帮你的。”
即使那就是他心里所想。
余田田倒是回家了,她并不知道陈烁在送她回来以后,竟然坐上了出租车又回到了医院。
他上了十一楼,在一间办公室外敲门。
“请进。”
他应声而入。
在他身后合拢的门上写着五个字:院长办公室。
***
余田田做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写好电子邮件,发进院长的邮箱里。
第二件,打印纸质档,连同年终总结的草稿一同放进文件夹里。
第三件,第二日清晨将自己打扮得精神干练,拿着文件夹踏上去医院的路。
她知道这点年终总结的草稿也许用处不大,她能有,护士长也能“有”。
她从前几乎没有和院长说过话,而护士长一定是他跟前的熟面孔,她也不确定自己的话派能否上用场。
但她还是这样去做了。
出乎意料的是,十一楼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后的院长头发白了一半,对待她的态度并不像高高在上的领导,反而更像是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他听她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完了那封长长的信。
擡起头来再看她时,他沉吟片刻,“余护士,你反映的这个事情很严重,如果是真的,那么张佳慧就是滥用职权、威逼下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需要更确切的证据,否则即使我信你、有心帮你,也不可能对张佳慧做出处理,因为这样的证据说服不了众人。”
看着余田田沉默的态度,院长忽然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递给她。
余田田接过来,看见了那份“草稿”。
院长说:“这是张佳慧昨天下班之前交来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张佳慧也猜到了她会破罐子破摔,告诉院长,所以居然先她一步制造了假证据。
余田田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其实这件事还有一个见证人,医院还有另一个医生看见过我的初稿。当时我每天下班后还会在治疗室多留一个小时,他亲眼看见了我的总结是怎么诞生的。”
因为没有他,就没有这份总结。
没有“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
院长竟然没有再问她那个证人是谁,只是把两份草稿都收了起来,朝她点点头,“我知道了,余护士,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
院长让她这两天先回家休息,就当调休,下周一再来参加全院大会。
余田田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不知道院长是不是在敷衍她。
但她走出院长办公室时,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
因为压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消失了。
才刚走了几步,余田田看见十一楼的走廊尽头有个人立在那里。
他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整个人背光,所以只看得清他的轮廓,看不清楚被笼在阴影里的脸。
但她的心脏忽然间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是他吗?
她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窗前的人没好气地冲她嚷嚷:“站在那儿那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我二十分钟之后还有个手术,赶紧过来把话说完,我得赶下去准备准备!”
余田田无端端笑出了声。
她脚步轻快地朝陈烁走去,却不知为何心脏也像是一只快要飞起来的小鸟。
陈烁穿着白大褂站在窗前,上下打量她片刻,点点头,“还行,知道要见领导得打扮得有个人样。”
余田田权当他在夸她今天很好看了。
他又问:“院长怎么说?”
“他说他会好好处理这件事,让我不用担心,回家休息两天。”
“嘿,这死老头——”陈烁忍不住骂骂咧咧了半句,但也只是半句,就停住了。
余田田怀疑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感叹一下他这效率,处理一下也要处理这么久……”陈烁随口敷衍。
余田田哈哈笑,“陈医生我发现我越来越崇拜你了,这嘴缺的,谁都敢骂。”
“谁嘴缺了?我这嘴唇红齿白、丰盈润泽的,你哪只眼睛看着它缺了啊?嘿,余田田我说你,又皮痒痒了是不是?”陈烁吹胡子瞪眼睛。
余田田看见他那“唇红齿白”、“丰盈润泽”的嘴皮上下翻动,这次是真的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她还一边说:“陈医生你又忘了,我是余田田,不是皮痒痒啊!”
陈烁瞪她一眼,拽着她进电梯,下楼去了。
“懒得跟你说,这两天你就在家里享享清福,好好休息吧!反正你那破技术,医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眼看着快到二楼了,他忽然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来,“喏,给。”
余田田低头一看,愣住了。
她的……护士帽?
陈烁胡乱把帽子往她头上一盖,“下次再随便乱扔,我见了绝对上去踩一脚!让你后悔都没机会!”
电梯门开了,他走出门去,临走前不忘回头凶巴巴地对她说一句:“你欠我一顿饭!”
门很快合上。
余田田慢慢地,伸手从头顶摘下那顶洁白的护士帽,然后抱进了怀里。
白色的。
和医生的白大褂一模一样的纯白色。
就好像不知从何而来的默契。
她眨眨眼,慢慢地弯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