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里昂,一路上,南桥都在不由自主回想着与易嘉言相处的点点滴滴。
身旁的小男生奶声奶气地问她:“姐姐,你去里昂干什么呀?”
“找人。”
“找谁?”
南桥顿了顿,回答说:“我爱的人。”
小男生似懂非懂地眨眨眼,从罐子里掏出一只小熊糖果塞进嘴里,一边伸出粉嘟嘟的舌头舔舔手指,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是去找我爸爸的。”
“那你妈妈呢?”南桥忍不住问。
“我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小男生笑眯眯地说,“我偷偷听到妈妈和小姑姑说话,说他们离婚了,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南桥迟疑地看着他,渐渐明白过来,也许他压根不明白所谓离婚是什么意思。
小男生又拿了一只糖送入口中:“我都一个多月没见到我爸爸啦,他在法国工作,妈妈说今后让我和爸爸住在一起。”
南桥心下一动,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爸爸对我可好了,每次都给我买一大堆玩具和新衣服回来。”小男生笑嘻嘻地比了一个“一大堆”的姿势,然后仰头问她,“诶,姐姐,你爸爸呢?他对你好不好?”
南桥沉默片刻,才说:“我爸爸啊,他大概在天上吧。”
小男生一愣,傻里傻气地说:“可我们现在就在天上啊!”
南桥也是一愣,紧接着就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低声说:“嗯,我们也在天上。”
回过头去看着窗外厚重的云层与蔚蓝色的天际,她想,也许这一刻,她真的离爸爸很近很近。
这小半年以来,易嘉言一直住在皇冠酒店,南桥是知道的。
下机以后,她匆忙赶到出口大厅,在大门外拦下了一辆机场出租车,坐上去后就用英语报出了地名。
谁知道司机一听到皇冠酒店四个字就连连摇头,叽里咕噜说这一串含含糊糊的法语。
南桥告诉他自己不懂法语,司机才又生涩地用英语告诉她:“No,Ican’ttakeyouthere.Wearenotallowedtodrivethere.”
“Butwhy?”南桥不明就里地询问原因。
司机面色凝重地告诉她:“YouknowtherearesometerroristsinLeon.Thathotelisexactlywheretheexplosionandterroristshappened.”
你知道里昂发生了恐怖袭击,而那家酒店正是爆炸和袭击的事发地点。
南桥的脸色倏地白了。
她死死地抠住坐垫,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司机问她接下来去哪里,她咬住嘴唇想了片刻,才声色艰难地说:“去皇冠酒店附近,能靠多近你就开多近。”
胸腔里像是有一颗炸弹被引爆,那些汹涌澎湃的气流与碎片将一颗心搅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南桥已经一连十八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没有睡意,哪怕疲惫得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她需要休息,但眼睛闭不上,思绪也停不下来。
出租车停在旧城的边缘,司机指着正在冒烟的建筑劝说她:“还是不要靠近了,这里很危险,为了自己的安全,有什么事情都先放一放吧。”
南桥掏出匆忙中兑换来的欧元,也不等他找零就匆匆跑了。没跑上两步,又转过头来问他:“皇冠酒店往那边走?”
司机一脸惊恐:“你,你要去皇冠酒店?”
南桥顿住。
她要去皇冠酒店吗?那个恐怖分子劫持人质的地方?
她还不至于理智全无,来到里昂已是疯狂之举,自杀式的冲动压根没有必要。
摇摇头,她再问一遍:“警察局往哪边走?”
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法国原本就很小,缩小以到城市为单位,就更是小得似乎跑上几个小时便能绕城一周。
南桥去了警察局,艰难地询问着目前已经确认的受难者信息,死亡的名单上没有易嘉言,目前被困的人员名单尚未确定。
警察忙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搭理南桥,更别提安慰一两句。
还是一个做文员的法国姑娘看她茫然又悲哀的神情,于心不忍,才走过来好心告知:“你要找的人不一定在酒店里。里昂的黄昏很热闹,事发的时候恰好是黄昏,酒店里的人并不多,大多数都在街上,在教堂,在商店里。”
南桥茫然地擡头看着她,轻声说谢谢。
那个姑娘安抚地笑了,面颊上的小雀斑看上去很亲切。她想了想,又说:“现在旧城的人基本上都在家里闭门不出,游客和无家可归的人被安置在教堂。要不然,你试着去教堂找找?”
她亲自带着南桥出了门,指着往东的街道:“那边是福维尔的里昂圣母院,往南走是CathedraleSaint-JeanBaptiste,你可以都试试。”
说到名称的时候,她的速度很快,用的是法语。
南桥道谢后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时,那个姑娘还在门口,一面朝她笑,一面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可是哪怕听不懂,也似乎能够感知到话里的内容,大概是“祝你好运”或是“祝你的家人平平安安”。
她一面朝教堂的方向走,一面告诉自己:如果易嘉言可以平安无事,她这辈子都不需要什么好运气了,就让所有的好运气都降临在他的头上吧,让他长命百岁,让他健康无忧。
光是这样想着,都似乎有滚烫的热泪在眼眶里沸腾。
南桥找了很久很久,第一所教堂,第二所教堂,第三所教堂……里昂的教堂全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也算是一笔辉煌的文化遗产了,换做平时,南桥一定会驻足欣赏,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恨哪里来这么多的教堂。
每一所教堂里都是暂时安置的人们,她每站在一所教堂的大门口,都会心急如焚地在人群里搜索易嘉言的身影,实在不行就放声大叫他的名字。
总会有无数人回过头来望着她,可是那些蓝色的灰色的绿色的眼睛里,总是没有她所熟悉的那双黑色眼睛。
那双眼睛总是蕴着浅浅的笑意,朝她微微笑着时,会有星芒盛放。
每一次满怀希望地踏进教堂,换来的都是更加失望沉重的打击。
直到她走到了街角的那所不算大的教堂。
里昂的清晨有阳光盛放,老天从不理会这世间的悲伤与灾难,兀自绽放着自己的光彩,将朦胧的羽纱遍洒一地。
南桥几乎是大老远就开始心跳加速,从一路疾行到最后索性小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奔向教堂门口。
如果是这一所呢?
也许会是这一所呢?
胸腔里似乎住进了一只蠢蠢欲动的白鸽,鼓舞着她飞快地跑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她站在了教堂门口,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起来。
那些黄色的褐色的灰色的金色的银色的头发。
那些高的矮的瘦的瘦的宽阔的纤细的背影。
她穿过人群,不断看着那些人的脸,直到忽然间,有一个修长的背影撞进眼底,她脚下一顿,像是生了根。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来回跑着,从后脑勺一路看到正脸,从头一直看到脚。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对她而言,只需要一个背影,哪怕人潮拥挤,哪怕时间仓促,只需要一个背影她便能认出易嘉言来。
错不了。
也不会错。
南桥骤然停在原地,视线落在了柱子旁那个微微俯身的人身上。
黑色的头发,黄色的皮肤,不那么笔挺的西服有些许皱褶的痕迹,可是他就是他,走到哪里、多么狼狈,也都是那个气质出众的易嘉言。
此刻,他弯腰安抚着身旁的一个小姑娘,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正呜咽着,满脸通红。
那只藏在心里的白鸽骤然间张开了翅膀,呼啦一声飞走了,剩下的是一片浩浩荡荡的喜悦。
南桥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竟然忘记了这一刻该做点什么,是该放声大笑,还是失声痛哭。
她统统不知道。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全世界都在这一刻明亮起来。
上前去吧,去抱住他。
有个声音在心里说。
不是说好了要让他明白你的心意吗?你险些一辈子都错失他,现在就去坦白心迹吧,不论结果如何,仅仅是为了安心,为了下一次再发生这种可怕的意外时,你不会因为未曾告白而痛苦绝望。
南桥迈开了步伐,像风一样朝他跑去。
不够宁静安谧的清晨,不够辉煌敞亮的教堂,不够浪漫唯美的地点,不够喜悦安乐的时间。但这些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在那里等着她。
他平平安安的,一切安好。
她也就带着滚烫的热泪,笑着朝他奔去,从背后踏踏实实地抱住了他。
易嘉言几乎是浑身一震,被人从身后抱住,他是迷茫的,不知所措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开那双环住自己的双臂,可是才刚刚握住那两只纤细的手腕,他就好像有所察觉一般,猛地定住不动了。
人群在说话,气氛很嘈杂。
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慢慢地叫出两个字:“……南桥?”
是与上一次一模一样的姿势。
她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着他,死也不肯松手。
那一天,他做了最决绝的事,亲手把他的小姑娘推开,一字一句斩断了她所有的希冀,就好像要齐根斩断她对他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感情。
而这一刻,他忽然间再也没有力气把她的手臂掰开。
南桥隐忍很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忽然就崩腾而出。她抱着他的腰,面颊贴在他的背上,那些水渍像是从年久失修的水龙头里爆发出来的一样,根本停不住。
她一遍一遍叫着他:“易嘉言,易嘉言……”
我多开心你还活着。
我多开心还能再一次这样抱着你。
就好像知道这一刻你还活着,能够亲眼见到你,亲手拥住你,此后死去也不可惜。
在这样嘈杂的人群里,她拥住的人还是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的手,然后回过身来。
南桥知道,那个拥抱到这一刻就该结束了。
旖旎的一刻也该结束了。
她擡头看他,泪眼朦胧,正欲将“易嘉言”三个字转换成“嘉言哥哥”,正欲齐刀斩断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看见他忽然间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里。
是比她方才还要用力无数倍的一个拥抱,死死地,像是要把她嵌入身体里一样。
“南桥……”他哑声叫着她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抱着她,这不单单是一个拥抱,是要将她融入骨血,融入生命。
南桥整个人都放空了,大脑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她错愕地擡头看着易嘉言,却还未能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的表情,就感受到突如其来的阴影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易嘉言低下了头,覆在了她的唇上,所有滚烫的情感与温热的气息都变成了一个深刻绵长的吻,印在了南桥的嘴唇上。
轰。
有什么坚实的堡垒骤然倒塌,她魂飞魄散,茫然无措。
是在做梦吗?
梦见她找到他了,而他回应了她的感情?
她像是灵魂都被人抽走,心脏都被人掏空,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可是那颗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厉害的心脏却在提醒着她,她还活着,他也活着。
他撬开了她的唇,将温热的气息尽数渡了进来,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是放纵的,狂浪的,是不顾一切的。
是大难不死,得以再见挚爱的喜悦。
是抛开一切,从此无畏相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