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吴镇的那天,春雨依然在下。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外,下车来的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妈妈带着南桥站在屋檐下,有些局促地说:“南桥,这是你易叔叔。”
南桥擡头看着那个神情温和、眼里带笑的男人,又看了一眼那辆引人注目的轿车,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妈妈拉拉她的手:“叫人呀,南桥!”
“没关系。”易重阳笑起来,“南桥是女孩子,害羞是难免的。”
行李都收好了,不多,只有一箱。
易重阳一手拎起一只沉甸甸的箱子,再回过身来时,低头询问南桥:“南桥,你能帮我撑伞吗?”
妈妈有点紧张。南桥看着他温和的眼眸,慢慢地点了点头,余光察觉到妈妈紧握的手指终于放松开来。
这是南桥第一次坐高档汽车。
她从小到大没有出过省,少有的几次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也是坐的学校的面包车,很旧,空空荡荡的。但这辆车不同,当她打开车门时,瞧见脚下铺着的是米白色的毛毯,一时之间竟不敢踏上去,生怕留下几只泥泞的脚印。
妈妈在她身后说:“没关系的,南桥,有人专门清洗。”
她方才有勇气战战兢兢地上了车。
汽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梧桐伴着摇曳的春雨掠过眼前,一幕一幕都是语焉不详的怀念。
南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离开的事,包括沈茜,包括靳远和胖子他们。潜意识里她是不想离开他们的,但她很想离开吴镇,想到一秒也不愿多待。
既然要走,又何必徒增羁绊?
妈妈在易叔叔来之前跟她说起过,家里还有个哥哥,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正在念大学。
“嘉言是你易叔叔的儿子,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南桥没吱声,却在车上反反复复地想象着那个哥哥的模样。那毕竟不是她的家,妈妈收留她,并不代表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大城市过上幸福生活。如果他,那个家里的大少爷不喜欢她……
她的日子一定会很艰难。
南桥幻想过很多古怪难相处的形象,但她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当她下车以后,站在入户花园门口迎接她的,会是那样一个哥哥。
彼时她已坐了一整天的汽车,头昏昏沉沉的,双腿发软。
北城不像吴镇那样在下雨,昏黄的落日宁静美丽,照在那座像是小小城堡一般的住宅上,宛若仙境。
她虚弱地扶着车门走下来,擡眼便看见了易嘉言。
易嘉言穿着白衬衣站在黑色栅栏门前,耳朵里挂着黑色耳机,见车来了,便将耳机摘了下来,随意地挂在脖间。
他平平地朝她看过来,目光相遇的瞬间,有笑意蔓延开来。
“爸,黄姨。”他走过来帮父亲接过后备箱里的一只箱子,侧头对她笑道,“南桥,你总算来了。”
不是“你怎么来了”,也不是“你居然来了”,她预料中的那些不友好根本连影子也没有。相反,他说的是“你总算来了”。
就好像多年的老友,等待了许久只为今天这个相聚的日子。
南桥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而他拎着箱子上了台阶,拉开了花园的门,回头笑着问她:“怎么不进来?”
她微微擡头,仰望着暮色之中的红色房子,与红砖墙和牵牛花前的那个哥哥,眼眶蓦地一热。
就好像憧憬多年的一切终于到来,尽管姗姗来迟,她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归属感。
易嘉言从鞋柜里拿出替她准备好的拖鞋,一对毛茸茸的小兔子。南桥很努力地克制住惊喜的表情,只腼腆地说谢谢。
“这是餐厅,右手边是厨房。”他带她一间一间参观,“书房、休闲厅还有爸爸和黄姨的卧室在楼上。前几天听说你要来,黄姨前脚刚走,我爸后脚就请了公司的人来,把一楼的客房重新装修了一下,总算有小姑娘喜欢的浪漫气息了。”
“这,这太麻烦你们了。”南桥有点受宠若惊。
易嘉言微微一顿,回头笑道:“我爸的公司是搞建筑和装修的,所以这个算他头上,花不了什么钱。”
他替她推开门,淡蓝色的花纹墙纸与一地米白色的地砖引入眼帘。窗户没有关严,春风将米色窗帘吹成鼓鼓的帆,又在空中卷起层层的浪。窗外是摇曳的梧桐,有细碎的阳光照进来,一地跳跃的碎金。
“我爸不知道年轻小姑娘喜欢什么,我就自作主张帮你选了这些。”易嘉言带她走了进去,指指白色的公主床、墙上的爱丽丝插画、还有角落里已经装了好些书的书柜,“我请教了下我同班的女生,她也帮忙出了点主意。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再换,毕竟是你的房间——”
“我,我很喜欢!”南桥忍不住打断了他,面上微红。
易嘉言不再说话,只是抿唇笑,犹豫了片刻,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只是刘海是她太过于敏感的部位,几乎是他的手伸来的同时,南桥就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于是那只手落在了她的刘海上,拨动了些许发丝。
易嘉言明显一愣,目光定格在她的额头上。
南桥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挡住额头接连后退好几步,定定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见了。
他一定看见那道疤了!
她紧紧地握住手心,觉得最难堪的一面已经暴露了。
片刻后,易嘉言疑惑地问她:“你怎么了,南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弄痛你了?”他好脾气地走过来,“不好意思,因为从小听黄姨说起你,潜意识里一直把你当成妹妹,所以忍不住想示好。是我太突然了。”
他的眼里完全是一派兄长的宠溺眼神,南桥横在头部的手也终于慢慢松开。
还好,还好他没看见。
她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就连梦里也不会出现的房间,喃喃地说:“谢谢你,易,易嘉……”
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直到他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叫我嘉言哥哥吧,我小表弟就是这么叫的。”
如果说过去的十七年里,酗酒的父亲与残缺不全的家庭让南桥彻底丧失了对亲情的热忱,而今便有新的渴望在暗地里埋下了种子。
南桥在宽敞明亮的浴室里洗了澡,换好了妈妈替她备好的崭新家居服。
晚餐前易嘉浓来询问她想要吃点什么,她连连摆手,却见他笑着说:“因为家里煮饭的阿姨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拜托我专程来问问你。”
见她仍然有些迟疑的样子,他又补充一句:“我点了个糖醋排骨,阿姨不让我继续点了,说是留个荤菜给你点。”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青椒肉丝,可以吗?”
易嘉浓哈哈大笑:“阿姨还怕你狮子大开口,万一家里食材不够就惨了,哪知道你就是这么狮子大开口的!”
南桥松口气,不知为何也跟着他笑起来。
晚饭吃得其乐融融。
易叔叔和妈妈坐一边,南桥与易嘉言坐一边。
煮菜的阿姨特意留下来,直到南桥每样菜都尝了一口,擡头说“很好吃”,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小口吃着碗里的饭,并不怎么夹菜,反倒是易叔叔给她夹了好几次。
“谢谢。”她把碗收回来,扒拉了一口。
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轻声说:“南桥,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需要这么客气。”
她擡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易重阳说:“其实你很小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就想把你接过来,但你爸爸不同意。你妈妈为了这件事去找了他很多次,只是他态度强硬,而我也认为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你陪着也许会好一些,所以……”
片刻后,他对她笑,“所以你不用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生平第一次,南桥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家的含义。
她坐在明亮宽敞的餐厅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饭,忽然觉得满眼的热泪就快要掉下来。
她只能拼命往嘴里扒着饭,低头说“嗯”,最终还是有滚烫的液体落进了碗里。
易重阳并不知道,其实她恨过他,恨了很多年。
她总是把自己十七年来的不幸福全部怨在他的头上,如果妈妈没有离开家,如果妈妈没有嫁给他,如果妈妈还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是那个孤零零的南桥?
可是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他所说的一切并非虚情假意,只是那双眼睛,她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他说的是真是假。
餐桌下,旁边的少年偷偷递来一张纸巾。
她胡乱接过,余光却看见他镇定地在吃饭,声色从容,仿佛压根没有察觉到身侧的人在偷偷地伤春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