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的唠叨持续了一路,说来说去,无非围绕着“丁俊亚不适合你”、“你还年轻,运动员的重心你要搞清楚”诸如此类。
说到最后,宋诗意忽然指指窗外:“你看。”
“你少转移话题,我才不看。”他还在坚持,“宋诗意,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没?我是认真的——”
“赶紧看。”
宋诗意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往窗口生拉硬拽、使劲一拖,硬生生给拉了过来。
程亦川支着座椅扶手,下意识探头看去,只看见一片漆黑的窗外。
“什么都没有啊,你让我——”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乍一看是漆黑一片,但稍微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在那黑色幕布之上,无数明亮的光点流淌其中。那些光点大大小小,约莫有几十个,像星芒,也像银河。
宋诗意松开他的衣领,兴趣盎然:“不在天上,反而在地面,那是什么东西?总不能是星星吧?”
“你见过长在地上的星星?”
“飞机飞这么高,也不可能是城市的灯,这么高的地方看不见灯光啊。”
她贴在窗口向下看,时而扭过头来问他,神情带了点稚气,颇像是童年扒在窗口等待父母归家的小姑娘。
程亦川一愣,挤兑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慢慢地从她身后靠近,停在离她仅有几厘米的地方,看看她的侧脸,再看看窗外的星芒。
“是岛屿。”
宋诗意的眉毛擡了起来:“岛屿?”
“我们应该正在经过北印度洋,那里群岛很多,大大小小几千个。飞机飞这么高,一盏两盏灯是看不见了,但每座有人居住的岛就有万家灯火,汇聚起来,一座岛也就成了一颗星。”
夜幕低垂,飞机上的光线昏暗不已,为乘客们提供了良好的休息环境。
程亦川就在她旁边,探过半边身子与她一同望向下方,解释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说悄悄话一样。
宋诗意觉得耳根子有点痒,侧头看他,而他安静地望着一地“星光”,忽然开口:“你听过WilliamBlake的一首诗吗,名字叫TotheEveningStar,《致黄昏的星》。”
宋诗意摇头。
程亦川也并不惊讶,她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俯瞰着地上的星群,唇角一弯,轻声背了几句。
Thoufair-hairedangeloftheevening,
Now,whilethesunrestsonthemountains,light
Thybrighttorchoflove.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哪怕宋诗意并不能听懂诗歌的含义,也不禁屏住呼吸。她一直知道他的英语很好,发音漂亮,可他这样低声背诵久远而古老的诗歌时,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光环笼罩。
“什么意思?”她好奇地问。
程亦川侧头对上她的目光,漆黑的眼仿佛被人点燃,在那一瞬间明亮得不可思议,叫她一愣。
他含糊地说:“就是讲黄昏落幕,星星出来了。”
他慢慢地坐直了,若有所思。
忽然想起的那首诗,是在大一上期外教执教的经典诗歌诵读课上学到的。那时候外教要求所有学生,每周都要选择一首经典诗歌,熟读并背诵,在课堂上站上讲台背诵给大家。
某一次他随意地翻着那本诗集,很巧地看到了这一首,那时候选择它是图它短小精悍,背起来不费时间,可今时今日想起来,却忽然觉得也许生命里所有的琐碎都有它不为人知的意义所在。
程亦川在昏暗的机舱里侧头,看着还在俯瞰地上群星的人,心下反复循环着布莱克的诗。
来自黄昏的金发使者啊,
趁着太阳栖息在群山之中,
点燃你爱的火炬吧。
他哀叹一声,捧心倒在椅背上,摸着胸口被谁点燃的火炬。
长途航班坐起来很辛苦,长时间坐在座位上腰酸背痛,滋味很不好受。
宋诗意在中途起来过好几次,趁着去厕所的功夫活动活动,只可惜飞机上不能四处走动,否则她说不定已经在过道上百米赛跑起来。
叫运动员坐着不动十来个小时,不如让她撒丫子狂奔来场马拉松。
反观程亦川,平日里精神充沛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居然很耐得住寂寞,除了偶尔上一趟厕所,其余时间都安然坐在座位上,一副沉思的样子。
宋诗意惊讶地问他:“你都不觉得老坐着难受吗?”
“不觉得。”
他答得老神在在,眼神微动。事实上就算要让这趟航程一直持续下去,飞机永不降落,他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当光线昏暗下来,耳边除了飞机与空气的摩擦声以外,剩下的仿佛就只有她的呼吸声。
程亦川愉快地想着,他在航程开始时染上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飞机抵达冰岛时,停在了雷克雅未克国际机场。
雷克雅未克是冰岛的首都,国内最大的城市和海港,也是全世界最北的首都。
“我们拿了行李去哪儿?直接去找Gilbert吗?”宋诗意跟上快步往行李转盘处走的人,开始问行程。
“不用,我妈叫了车来接我们,先去住的地方。”
“住的地方?”
“我爸替我们找好了房子,离Gilbert的康复中心只有几公里,方便你之后的康复训练。”
宋诗意捕捉到了他的措辞,一顿,“我们?”
她停下脚步,错愕地问:“来见Gilbert的不是只有我吗?你不是……”
来欧洲见父母的吗?
程亦川仰头看了眼电子屏幕上的航班信息和行李转盘号码,找到了几步开外的对应转盘,回头冲她招手。
“你英语怎么样?”
“你又不是不知道,初中生水平。”她答得很耿直,毫无遮掩之心。
“那就对了。初中生水平的你,要怎么和Gilbert交流?”
宋诗意张了张嘴,没想到这一层。
“队里放两个月的假,现在还剩下一个月时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来欧洲见父母,顺便帮帮你。”
传动带开始转动,行李一只一只从下方被送上来。
程亦川一边朝起始处看,一边说:“你也用不着太感谢我,将来回队里了,参加比赛拿了奖,不论规模大小、奖金多少,统统分我一半就好。”
宋诗意没能说出话来。
她侧头看身旁的人,而身旁的人却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只一心关注传送带上的行李。
事情很不对劲。好像哪里有问题。
她蹙眉站在原地,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场景,事实上这几个月以来,程亦川和她的来往似乎都太过密切了。他对她的帮助超过了热心肠的范畴,就连陆小双也没能做到这个地步。
宋诗意擡头看他,想了想,问了句:“好不容易放两个月的假,假期结束又要回队里集训,你打算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这怎么能叫浪费呢?”程亦川在心里说,这叫有效投资。
可嘴上却说:“孙教练对你期望值那么高,你妈连房子都卖了,就为了凑钱给你治好腿伤。我帮你一把,免得他们失望。”
“你爸找的房子租金多少?在这里衣食住行都要花钱,我是为了康复训练,你又是为了什么?”宋诗意眉头紧皱,“程亦川,助人为乐也要适可而止,我不想给你添这么多麻烦,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
“哎哎,行李来了。”
程亦川弯腰,轻而易举找到了两只紧紧挨着的行李箱,一手一只,旁人都觉得沉甸甸的箱子就这么被他轻松地拎了出来。
“走吧。”
他还是一手一只,拉着往外走,语气轻快地说:“房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是我爸一朋友的。钱就更不在话下了,我爸妈是搞摄影的,我告诉过你吧?什么性质的摄影呢,说出来你可能吓一跳,他俩应邀去白金汉宫给女王做过专题写真。”
女王两个字,当真分散了宋诗意的注意。
她一愣:“女王拍一次写真,给多少钱?”
“……”
程亦川:“你就这么点出息吗?给女王拍照是互利的,女王得到了国际顶级摄影师的作品,我爸妈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殊荣——跟你我就不绕圈子了,这事说白了,就是一个吃霸王餐,一个得到了免费广告。”
程亦川想起什么,说:“他俩下个月初在法国有个摄影展,我本来也是要去的。恰好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这才留下来帮你当翻译的。”
他不由分说拎着行李往外走。
出了门,冷空气扑面而来。
雷克雅未克的年平均气温只有几度,如今是二月中,气温更是在0度徘徊。
机场的门外停了很多出租车,程亦川轻而易举找到了其中一辆,司机在车前举着纸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YichuanCheng。
程亦川上前简单交流几句,司机便连连笑着打开了后备箱,把行李擡了进去。
“上车吧。”他回头叫宋诗意,发现她一脸神往地朝着不远处的街道东张西望,“先落脚,明天再出来走走。你的康复训练没个百来天是不可能的,日子那么长,雷克雅未克能待到你吐。”
宋诗意收回视线,跟着他上车了。
“我以前只知道你家里条件好,没想到好到这个程度。”她回想起刚才的话题。
“太好了也没什么用。钱还是够花就行,多了是累赘。”程亦川不见得多高兴。
“有故事?”
“说来话长。”他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个长法,说来听听。”
程亦川哂笑,慢条斯理说:“总之就是围着你的人很多,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相待,反正你也看不出。钱的魔力很大,大到真真假假、以假乱真,没人分得清。”
宋诗意顿了顿,开玩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交好,不是为了你的钱?”
“你和我交好吗?”程亦川挑眉,转头看着她。
“我都离队几个月了,队里那么多人,连丁俊亚这种和我认识五六年的老队员,也不见得比我们联系得更勤。除了陆小双,手机上就你的消息最多,怎么,这样还不够好?”
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笑了。
“那是挺好的。”他从善如流。
可心里却想,不,还不够。
要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好呢?他把手搭在车窗上,慢慢地、有规律地敲着窗沿。
最好别跟队里的人比,也别跟丁俊亚比。
最好连陆小双都不能比。
最好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惆怅又欢快地畅想着未来,替自己加油打气。既然病不能好,那就索性弃医不治了。任它发展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从机场到住的地方,大约半小时车程,准备好徐徐图之的程亦川开始讲些有的没的。
“知道雷克雅未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为什么?”
“公元874年开始,第一批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人成了这里的常住居民,由于这个地方地热能源很丰富,盛产温泉,城市的上空经常弥漫着水汽。那时候的人们分不太清水汽和烟尘,还以为是城市冒烟了,所以给它取了雷克雅未克这个名字,意思是冒烟的海湾。”
宋诗意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知道冰岛是哪一年建国的吗?”
“不知道。”
“二战以前,冰岛是丹麦的一部分,后来战争爆发,丹麦被纳粹占领,和冰岛的联系就此被切断。1944年,战争结束后,冰岛从丹麦独立出来,雷克雅未克也被定位首都。”
……
他讲些有的没的,宋诗意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学霸的蔑视。
明明以往她都能以师姐自居,此刻俨然一名一无所知的小学生,听着程老师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偏偏他讲的还挺有趣,她就是插不上话,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只能哀声叹息:“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
程亦川嘴角一勾,低声说了句:“还好,中和一下,基因也不会太差。”
司机正在过马路,按了按喇叭。
宋诗意于是没听清他的话,只察觉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程亦川擡头看她,似笑非笑:“我说谢谢夸奖。”
最后,车停在了一片草坪之外,草坪上是一动白色平房,一层楼高,有些陈旧复古,却又优雅地独立在绿地之上。
“这是我爸朋友的房子,有二十年历史了,去年他女儿考上麻省,全家跟着跑美国定居顺便游玩去了,房子就空了出来。”
程亦川把行李拿了出来,拒绝了宋诗意拎走一只的要求,自顾自拎着往屋里走。
“所以我们就这么住进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他还欠了我爸一幅照片的钱,有次影展顺走的,说是要买下来,结果付了个定金就没影了。”
“冒昧问一句,你爸一张照片多少钱?”
“那张是在巴黎拍的赛马图,折合人民币——”程亦川算了算,咧嘴笑,“大概二三十万吧。”
宋诗意脚步一停,迈不动腿了。
“多少万?”
“二三十万。”
“你是不是多说了一个字?”
“十?”
“……万。”
程亦川乐了。
宋诗意震惊了。
可更震惊的是,下一刻,有人从窗户里面看见了草坪上的他们,很快小跑到玄关处,推门笑容灿烂地招起手来。
“小川,快快快,赶紧过来,快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宋诗意双目圆睁,嘴唇大开,看看面色如常的程亦川,又看看在洋房门口像个招财猫一般欢快挥手的女人。
“这位是——???”她不可置信地问。
程亦川侧头对上她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妈。”
“你没告诉我你妈也在啊?!”
“不止我妈——”
程亦川话音未落,门口多出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来,俨然中年版的程亦川,矜持地笑了,冲草坪上的人说:“小川,还不快把朋友带进来?”
宋诗意心跳一滞。
怎么莫名其妙就见父母了……?
却见程亦川好整以暇拎着行李往屋里走,头也不回地安慰她:“没关系,迟早的事。反正你也不丑。”
这跟她丑不丑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猜不透程亦川心里那句“丑媳妇迟早见公婆”,只能局促地走上前去,这下后悔死自己为什么没强行从程亦川那抢走一只行李箱了,让人父母看见自己奴役他们儿子,她倒是两手空空,程亦川却一手一只二十斤重的行李箱……
她以光速理了理头发,强颜欢笑地走上前去,说:“你们好,我是程亦川的师姐,我叫宋诗意——”
她迟疑着,该如何称呼?
程亦川的父母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不知是保养得体,还是本来就年轻,比钟淑仪看起来要小十来岁,似乎也就四十出头。
对于奔三的宋诗意来说,叫他们叔叔阿姨,似乎太显老,叫一声大哥大姐,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偷偷凑过去问程亦川:“叫叔叔阿姨是不是太奇怪了点?”
程亦川眼珠子一瞪,不可置信:“怎么,你还想和我爸妈称兄道弟?”
那不是乱了辈分吗!!!
他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宋诗意只能强行忽略这对父母的年轻,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没想到更令人“惊喜”的是,进屋没几分钟,门铃又响了。
这一次,刚刚寒暄过后的莫雪芙蹭的一下跳了起来,笑容满面朝门边走,边走边说:“肯定是Gilbert到了。”
“谁?”宋诗意一惊。
程亦川微微一笑,给她一个“镇定点”的眼神,翘起了二郎腿:“我让我爸妈替你镇镇场子,先请Gilbert来吃顿饭。”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能替她多增加一点筹码,没理由不增加。
程亦川煞费苦心,甚至叫来父母作陪,一方面是长时间未和父母见面,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蹭一蹭父母的光,给宋诗意这个来自远方的病人增加一点分量。
他希望Gilbert把她当做最重要的患者,尽全力帮她恢复。为此,他不仅请程翰亲自上门求助于Gilbert,还多方打听医生的喜好,从喜欢的球队,到业余时间的兴趣爱好。听说Gilbert偶尔会去打高尔夫,他还特意带了一身打高尔夫的行头来,打算找个机会派上用场。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天意占三分,医生占七分,那么那七分他一分也不会少,一定替她全部争取到。
事关她能否重头杀来,且让他当个虾兵蟹将,先为她摇旗呐喊、冲战沙场。
程亦川看着错愕的宋诗意,给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扭头小声问程翰:“爸,我让你带的C罗的签名照,你带了没?”
程翰说:“带了。”随即把茶几上的文件夹递来,“还有皇马全队的签名照,都在这里了。”
程亦川咧嘴一笑,拿过文件袋,回头冲宋诗意解释:“Gilbert是皇马的铁杆球迷,尤其迷C罗。你把这个送他,他一准儿高兴得昏厥。”
说着,他言笑晏晏,将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哪来的?”
“我爸亲自拍的。”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来之前吧。”
众人起身去迎接Gilbert的到来,一面走,程亦川一面告诉宋诗意:“你英语不好,少说话就行,我来替你翻译。Gilbert人很和气,也接地气,喜欢体育,尤其足球,对滑雪了解也挺多,尤其是竞速类项目。所以你大可放心,放轻松聊聊天就好……”
复古的西式建筑里,宋诗意感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惊喜,又或是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惊吓,怔怔地拿着文件袋,没把注意力放在门外的Gilbert身上,反而擡头看着程亦川。
他帮她太多,周道贴心,贴心到令她目眩神迷。
她想说一声谢谢,却发现语言的力量从未如此薄弱,苍白而无力,不足以言明她心里的千万分之一。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那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心头。可眼前的少年却只是笑着,灿烂得像是飞机的窗下那无边夜色里一地璀璨群星。
宋诗意下意识握着文件袋,忘记了门外的Gilbert,也忘记了他父母的存在。
她只是呼吸急促地看着他,脑子里浮现出他未曾解释过的那首诗。
TotheEveningStar,致黄昏的星。
他呢喃的几句诗里,她能听懂的不多,只敏感地捕捉到Angeloftheevening而已。而此刻,于她而言,Angel分明只有一人。
不论是清晨的,在首都国际机场骚气十足走来的,还是午后的,在沙发上与她无意中依偎而眠的,还是黄昏的,在飞机上与她共赏那海底群星的。
她这一生贫瘠又波澜四起,不曾见过诗和远方,未曾在闲暇时仰望星星月亮。在这短暂又仓促的二十五年光阴里,她一共就只见过一个angel。
他叫程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