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的日子忽然变得煎熬起来。
早上的亚布力雪场忽然下起雨来,众人匆忙跑进大厅里休息,没一会儿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白雪为底,虹桥缤纷,煞是好看。
运动员们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程亦川一边吐槽这有什么好拍的,一边手痒,按捺半天没忍住,也跟着凑热闹拍了两张,然后下意识点开微信。
一旁的魏光严缓缓扭头,目光如炬:“你干嘛?”
程亦川一顿,指尖还没落在那个头像上,闻言一哆嗦,猛地变了方向,朝下拉动几格,点开了程翰的对话框,将彩虹照发了过去。
“给我爸看看彩虹,你有意见?”他中气十足地反问。
魏光严咧嘴:“没意见,就是监督一下你。”
“监督个屁!”程亦川生气,一把将手机塞回去,忿忿而起。
下午天晴了,专项训练又开始了。
程亦川一共练了五次,第四次时再次突破个人最好成绩,提升了0.36秒,继省运动会后,又一次将原先排在男队第二的于凯稳稳压了下去。
程亦川进队并不算久,小半年里,一而再再而三突破记录,势头不可谓不猛。
于凯如今已不是对手,魏光严又卡在瓶颈期大半年,若是程亦川一直有这个劲头,恐怕空降第一也是指日可待的。
他如今已经是教练们的重中之重。袁华喜不自胜,冲上来乐歪了嘴,伸手想抱,又觉得不太适宜。最后干脆使劲儿捶他两下,出口只有三个字:“你小子——”
剩下的都化作喜悦,站在原地以哈哈哈的方式释放出来。
丁俊亚不远不近地看着这边,手里还拿着女队的记录本,目光落在程亦川面上。
视线相对时,程亦川下巴一扬,趾高气昂,毫不避让。
丁俊亚失笑,淡淡说了句:“滑得不错。”
“哼。”程亦川扭头朝缆车走,扔下一句,“还要你讲。”
十足的傲娇鬼,幼稚至极。
魏光严长吁短叹地跟上来,面有戚戚,“你每个月破一次最好记录,再这么下去,明年就比我快了吧?”
程亦川一顿,瞥他一眼:“你就这点志气,觉得自己到了明年都还在瓶颈?”
“今年都要过了啊。”魏光严没精打采地望着山上。
圣诞已经过去,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新的一年马上就要来了,而他依然在瓶颈里,望不到头。这瓶颈也太长了点吧。
“这不还有两天吗?”
“两天能干什么?”
程亦川没说话,走了两步,忽的侧头看他脚下的雪板,“你的装备用了多久了?”
魏光严一愣,“三四年吧,怎么?”
“难怪,都磨成这样了。”程亦川看完雪板,又去看他的雪杖,最后是护目镜和头盔,“这都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了,还在用?”
“进队那年我妈给我买的。”魏光严顿了顿,说,“反正也没坏,还能用,我就没换。”
他家里条件不好,这个程亦川是知道的,不仅父母都是偏远山区的农民,家中还有好几个弟妹。魏光严每个月的补助只留下几百块钱傍身,剩下的悉数寄了回去,而滑雪装备太昂贵,他没有更换更新更好的,也在情理之中。
程亦川自顾自想着什么,没再说话。
下午五点,天已昏黄,运动员们坐上大巴返回基地,累了一天,不少人都在车上打盹。魏光严也不例外,很快就闭眼呼呼大睡起来。
程亦川侧头看了眼,小半年的相处,从看不顺眼的死对头莫名其妙变成了好兄弟。那种朝夕相处的日子,虽然总以幼稚的口头争吵为主,但也过得热闹欢乐。
他家庭条件好,自小就没有住过校。在省队时,因为同时要兼顾学业,他得到了队里和学校双方面的批准,住在家中,方便两头跑。
他在省队是个文化水平超过众人的异类,在那所以外语出名的重点大学里又是个独树一帜体育生,加上不住校的缘故,纵然看起来风光,却总是没有很好地融入集体。
魏光严算是第一个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参与他人生的友人。
程亦川侧头看他,想起刚来基地不久时,曾在某个夜里听见他压抑的哭声。那时候对他其实就没有什么愠怒,只有同情了。
这样想着,程亦川将昨晚保存的图片发给了程翰。那原本是他为自己看上的一套装备,上个月德国刚出来的,设计科学,弧线漂亮,最适合追求完美的专业竞技滑雪者。只是自己这套装备其实也还很新,他便谋算着春节时再向父亲讨来,权当是过年礼物了。
然而此刻,他将这项议程提前了。
“爸,帮我从德国把这套装备寄回来吧。”
那套装备价值几千欧元,纵使父母不缺钱,他也一向富养,脸皮厚惯了,但这么再三向他们开口,他也有些没底气。末了,他还是悄悄从自己的存款里将钱打了过去。
程翰大概是收到了汇款,很快回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程亦川噼里啪啦埋头打字:“这不是前一阵雪杖断了,才让你新买了一套吗?这么快就要新的了,怕你说我是败家子,打算和我妈抛弃我。”
程翰气笑了,可这些年来,他对程亦川在这方面的需求向来是百依百顺的,很快就打电话寻远在德国的朋友去联络滑雪设备了。
“等着吧,过几天就给你弄回来。”
程亦川:“您真是我的好父亲。爸爸我爱您。”
程翰:“………………”
对程亦川来说,今日喜事有俩,一是再破纪录,二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帮到魏光严。
像他这样的红领巾,时常做好事,可没处炫耀就有点不开心了。
程亦川侧头悄悄瞄了眼魏光严,蹑手蹑脚又拿起手机,点开了微信,指尖还在滑动时,一旁就传来询问声:“你在干嘛?”
程亦川:“……”
他一回头,就看见前一秒还在沉睡的魏光严,这一秒已经醒了过来,虎视眈眈盯着他。
“你不是在睡觉吗???”
“我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唤醒,冥冥之中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什么味道?”
魏光严凑近了,作势闻了闻,擡头一本正经地说:“狗的味道。”
“………………”
程亦川面无表情收起手机,断绝了给宋诗意发信息的念头。
说好了不联络,谁联络谁是狗。
这样的僵局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晚上九点,他收到了宋诗意主动发来的信息,两张图片:一张图是工资卡,一张是工资到账的短信截图。
“第一笔工资到账了!!!!!!!!!!”
她拿了八千块钱,欢喜的劲头隔着手机都显露无疑,毕竟深得他善用感叹号的精髓,青出于蓝。
程亦川正坐在书桌前看英文小说,见了短信,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很快回复:“所以要开始还债了吗?”
消息还没发出去,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回头,魏光严叼着只中性笔,下巴朝他手里一努:“和谁聊这么开心啊?”
“………………”
程亦川怒删信息,言简意赅回复了一个字:“哦。”
擡头,他为自己争辩:“我是说了不主动联络,但大家都是老队友,她先给我发了信息,普通朋友也要回信息啊。”
魏光严一脸同情望着他,看破不说破,只点了点头:“哦。”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那之后的日子里,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对她没有非分之想,程亦川一边与丁俊亚较劲,一边与自己较劲。他的日常成了遏制住罪恶的双手,不让它们忍不住掏出手机来与宋诗意联络。
活了二十年,他从小到大只爱过自己,永远以自我为中心。因为家境富裕,未曾受到过半点挫折,所以他有闲暇去关心他人,也有能力去帮扶弱小。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买猫粮狗粮喂小区里的流浪动物,见到乞讨的残疾人也会毫不吝惜地伸出援手,他以为自己对宋诗意也是一样。
那是先天的热心肠使然,也是为了回报她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
只是程亦川在日常烦躁的同时,开始反省自我,是不是对她的关注与回报过多,多到习惯使然,乃至于一天不去问候几句就浑身不舒服。
他在迷茫与焦躁里,开始学会了长吁短叹。
程亦川突如其来的不联络,令宋诗意很是纳闷。
以往的日常骚扰忽然之间消失了,没有了小学生似的抱怨吐槽,也没有了孩子气的得意炫耀,甚至,亚布力是风是雨、是晴是雪,在她的生命里都彻底失去了痕迹。
前一个多月里都有程亦川的天气预报,那里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而如今,终于了无痕迹。
一直以来都是被动接受他的骚扰,如今他不骚扰了,宋诗意莫名其妙,竟也开始主动联系他。
“今天的程亦川没有得到食堂阿姨的特别关照吗?”她学着他的语气,生动活泼地发去问候。
却只得到一句:“没有。”
埋头于表格和文件堆里,她在中午时分得空休息,捧着盒饭上了三十楼,盘腿坐在天台上吃饭。
手机就在一旁,她拆开筷子前,给程亦川发去天台一幕。
照片上是一片种满植物的空地,和属于北京的三十层高的灰白天空,画面中央是她铺在地上的报纸,和报纸上的盒饭。
“可能是我长得丑,我点的青椒肉丝,外卖小哥只送来素炒青椒丝。”
末尾跟了个哭唧唧的小人,同样是来自于他的表情包。
她一个人坐在冷风里吃饭,逃避着来自办公间里的压抑与沉闷,不时看看一旁的手机。吃到一半时,屏幕亮了,新的微信涌入。
她急忙放下筷子,又把盒饭也搁在报纸上,匆匆忙忙拿起手机。
对话框里只有一句:“吃饭不要玩手机。”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那行字,忽然有些怀疑,怀疑手机那边不是程亦川本人。如果是他,他一定不会这样回答。
他那么幼稚,那么话唠,一定会说:“知道自己长得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然后不等她回答,就立马再接一句:“要是我在就不一样了。下次点餐时,先把我的照片发给商家,保证你会收到满满爱意。”
可是她在冷风里对着屏幕发呆良久,也再没有收到新的信息。
往上拉,她才惊觉这几日都是她在主动找他。而他的回答总是那样言简意赅,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宣告着,他要结束这场对话。
宋诗意慢慢地放下手机,去捧那碗已经凉了的饭。
没有肉的青椒很难吃,变硬的米饭也再难入口。她胡乱扒了两口,又放下了。
不吃也罢。
天台上没有了往日的闲暇,逃避不了生活带来的苦闷。她收拾好残羹剩饭,又一次扎进了格子间里。
偶尔会下意识看一眼手机,总觉得仿佛下一秒它就会重新亮起,涌入一些可笑又没营养的日常。
可是没有。
再也没有了。
下班高峰期,她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被各式各样的人挤成了肉饼。可她只能随波逐流,思绪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奇怪,不是吗?她很多年没有和谁走得近了,除去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陆小双,她已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久了。哪怕重新归队,也住在单人间里,和谁都好,和谁也都没有特别好。
程亦川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
她皱起眉头,发现等她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那个罪魁祸首却自行先走了。
那个圣诞节仿佛是场梦,笑得灿烂又张扬的少年千里迢迢抱着巧克力来找她,说不为蹭饭,就为了一句圣诞快乐。
几天时间,光阴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斩断了过往。
宋诗意在夜里翻来覆去,心神不定,终于还是拿出了手机,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句问:“程亦川,出什么事了吗?”
收到回复:“没事。”
她看了半天,皱眉,直接从联系人里找到了魏光严,问:“这几天程亦川怎么了?”
魏光严突然收到消息,吓一跳,从床上噌的一下坐起来。
对床的人动了动,很显然延续了这几天心情欠佳的状态,阴沉着脸扫他一眼:“你抽风?”
魏光严顿了顿,心道是不是这厮偷偷当狗了,便小心翼翼问宋诗意:“师姐何出此言?”
宋诗意:“没,看他这几天沉默得反常,都不来骚扰我了,觉得奇怪。”
魏光严乐了,嘿,这小子还真稳得住呢?
他想了想,告诉宋诗意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他前几天又破纪录了,教练们都很上心,让他集中注意力,这几年好好加油,争取早点拿到世界赛的资格。”
宋诗意懂了。
程亦川开窍了,知道孰轻孰重,精力该放在哪里了。
她笑笑,回复:“好,让他好好努力。”
扔下手机,她一个人躺在寂寞的夜里,闭眼迎接下一个天亮。天亮后,没有了来自亚布力的只言片语,也没人会给她发来那一片晴空万里、皑皑雪山了。
她翻了个身,蜷缩在被窝里,忽然觉得心脏一阵紧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有些气闷。
高兴点吧,宋诗意。她对自己说。从遇见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天赋过人,不止他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对他抱有厚望。
让他心无旁骛地冲吧。
她笑了笑,喃喃说了句,加油啊,程亦川。
格子间留给我,那漫山白雪、灿烂霞光,都要替我见证你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