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宋诗意几乎是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我——”
然后就卡在了这里。
她拿着手机,站在胡同外面,因为事关程亦川受伤,她怕钟淑仪听不得这种事,便走出了胡同,站在外面的街道上打电话。
夜深了,北风凛冽,行人寥寥。
宋诗意立在原地,好半天没憋出句话来。好在丁俊亚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也不难为她,只说:“外面冷,回去吧。”
她一顿:“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风太大了,隔着手机都听得见。”
“我——”她紧了紧棉衣,低声说,“行,那我就回去了。你还得在医院守夜,辛苦了。”
丁俊亚忽然问她:“这话你是代表队里说的,还是替程亦川说的?”
宋诗意一愣,却又听见他很快说了句:“就这样,挂了。”
拿着手机,她在风里又站了一会儿,茫然回头,走进了无光的胡同里。
钟淑仪在家看电视,见她回来,问:“怎么这么快?”
先前她出门打电话,胡诌了个借口,说是去找陆小双聊聊天。结果这才出门十分钟,转眼间就回来了。
宋诗意笑:“她还在酒吧呢,没回来。”
钟淑仪皱了皱眉:“这孩子,那一行能干多久呢?到底说出去不好听。我前一阵子还听见邻里邻居的在议论她,说是一看就不是好女孩儿,整天里浓妆艳抹、夜不归宿的——”
“她是唱歌,又不是做别的,没偷没抢更没卖,有什么好议论的?”
“我也是这么跟人说的,可红口白牙三人成虎,我一转头,不知道那些人又得怎么说了。”钟淑仪借此机会教育她,“所以啊,妈不图你别的,就图你和别家孩子一样,健健康康、规规矩矩过好这辈子,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多好?”
宋诗意站在客厅里,和母亲对视片刻,轻声问:“在你眼里,别人怎么说就那么重要吗?”
钟淑仪一愣。
有时候宋诗意很觉得很好笑,母女一场,她的想法对于母亲来说却似乎永远不如外人的议论来得重要。
从前她练滑雪,还未高中毕业就长期待在了省队,胡同里的老人们传统,总觉得这是不学无术。于是钟淑仪也渐渐不满起来,埋怨她,埋怨丈夫,认为女儿小小年纪理应和常人一样继续念书,不该这样“不学无术”。
后来她拿了世锦赛亚军,一夜之间成为了这胡同里炙手可热的红人,风向立马又变了。
“你家孩子可真长脸,小小年纪都为国争光了。嗨,想当年我们那个岁数,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可不是?再瞧瞧我家孩子,哪能跟你们家宋诗意比啊。”
都是邻里邻居,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三言两语就令钟淑仪飘飘然了。于是宋诗意俨然从不学无术变成了年少有为。
再后来,她受伤了,跌落神坛,不复从前,于是又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什么也不是了。日子一长,谁也不记得她曾经的“年少有为”,只知道宋家有个闺女,年纪轻轻辍学搞运动,后来受了伤,没学历没前途,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
好也是人家说的,不好也是人家说的,宋诗意有时候真是好笑,人活一辈子到底活给谁看?
其实像陆小双那样,未必不好,父母都不在了,她无牵无挂,想怎么活怎么活,谁爱说说去吧,就是磨破嘴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宋诗意躺在床上,颇有些丧气。
可睡前脑子里一直重复出现丁俊亚的那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为什么?
她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不为什么。想关心就关心了,不行吗?
程亦川一夜没睡好。
医院的走廊上一晚上都有人走动,偶尔病人按铃,护士站的铃声响得刺耳,大老远飘进病房,挡也挡不住。
魏光严打呼,丁俊亚也打呼,只不过前者大声后者小声。程亦川不知道自己打不打呼,但睡不着的时候真是想爬起来一人一脚,把他们踹回姥姥家。
第二天早上,孙健平一大早就来接他了。
“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就复查一次,没啥事咱们出院了。”
程亦川面无表情指着魏光严,碍于教练的面子,只瞄了丁俊亚一眼,没敢一并指上,“本来是没啥事的,可这人睡得跟猪一样,呼噜声吵死个人,我熬了一宿,没事也有事了。”
魏光严:“…………”
好在程亦川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医生来替他做了一遍检查,笑着说没什么事了,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正从床上往下爬呢,就见魏光严从外面推着辆轮椅进来了。
程亦川:“什么玩意儿???”
孙健平:“你脚不是还扭着吗?就别走路了。”
“它又没断,坐什么轮椅啊!”程亦川嚷了起来。
可教练的淫威难以反抗,最终,程亦川还是坐上了轮椅,以残疾人的身份回到了基地。
孙健平让魏光严直接把他推到了办公室,驱走所有人,就剩了他们俩在里面。程亦川坐在轮椅上,孙健平站在窗边,这场面怎么看都觉得两人角色互换了。
程亦川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站起来。
可孙健平没在意这些,只看着窗外,说:“为了方便,你们的器械平时都是放在器械室的,各人有各人的柜子,安全起见都带锁。”
程亦川点头。
“器械室里没有监控,走廊上有。昨天晚上我来了基地,找保安调了监控。”孙健平回头,平静的表情,眼神却沉了下来,“前天晚上训练完了,大家都散了,卢金元是最后一个离开器械室的。”
程亦川一顿,没说话,双手握紧了轮椅扶手。
“我又和保安一起去器械室检查了一遍,你的锁被人撬过。你第二天开锁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样?”
“拧了两次才打开,我还以为是锁质量不好,跟人吐槽了两句,没仔细看。”他脸色难看。
孙健平皱眉:“问题是器械室里面没有监控,单凭他最后一个走这点,并不能说明破坏雪板的人就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我受伤这件事,受益者只有他卢金元一个!”
“真的只有他一个吗?”孙健平看着他,反问,“你来了队里,空降前三,被你压下去的每一个都看着你后来者居上。你说是卢金元干的,他难道会承认?”
程亦川咬牙:“那怎么办?难道因为没证据,就这么算了?”
孙健平眼神微眯:“就这么算了?他做了这种龌龊的事,我能让他继续待在这儿?害群之马,怎么可能让他逍遥法外?”
他慢慢地擡手,在程亦川肩上拍了拍:“你好好养伤,我给你一周时间,能不能好起来?”
程亦川刚准备回答,又被他打断了,“一周时间,必须好起来。”
“您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安心养着就好,我不会让你白摔这一跤。”孙健平淡淡地说,“一周之后,我要你心无旁骛跟他再赛一次,正面打败他。剩下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解决。”
程亦川与他对视片刻,点头:“好,我听您的。”
“有信心打败他吗?”
“有。”无比坚定的回答。
他自己滑着轮椅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咬牙切齿地说:“他想去省运会是吧,我但凡让他去了,就他妈不叫程亦川。”
孙健平:“………………”
刚才还想夸他成熟稳重了,两秒就原形毕露。
魏光严在办公室外等着,见程亦川出来了,自觉地上前推轮椅。
程亦川没好气拍开他,直接站了起来。
魏光严急道:“哎哎,干嘛啊你,快坐着快坐着!”
“坐你妹啊,脚又没断,我苦情戏演给谁看?”程亦川踹了一脚那轮椅,“坐这玩意儿回去,还不笑掉他们大牙?”
“谁的大牙?”
程亦川瞪他一眼:“队里想看我一蹶不振,巴不得我真把腿摔断的还少了?”
他气冲冲往回走,脚因为扭伤的缘故,有点一瘸一拐的。
魏光严愣愣地看他片刻,追了上去,强行架住他一只胳膊。程亦川挣了挣,没挣脱。
魏光严把脸拧到一边,粗声粗气地说了句:“我没这么想。”
程亦川看他两眼,笑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他侧头,一脸怀疑。
“你是有点眼红我天赋异禀,但头脑简单,还想不到那么高深的地方去。”
魏光严气得脸红脖子粗:“程亦川!”
“好了好了,我是在夸你心地善良,没有阴人的歪脑筋。”程亦川敷衍地安慰他。
魏光严不想搭理他,就这么扶着他往宿舍走,一路受到不少慰问。直到走进宿舍大门,光线暗了下来,他才开口对程亦川说:“我以前是队里滑得最快的。”
程亦川看他一眼,“你现在也是。”
“很快就不是了。”他看着程亦川,面上紧绷,“你比我小两岁,但速度已经跟我差不了多少了,两年前我根本滑不到你这个速度。”
“……”
“我家里穷,从小练体育,练过不少项目,不是没天分就是身体条件不适合,后来好不容易在滑雪上站稳脚跟,进了国家队。我比谁都勤奋,比谁都能吃苦,后来终于成了第一。”
“……”
“可是有些事情好像勤奋也没法解决,我停在原地很久了,怎么练都没法再快哪怕零点几秒。那时候孙教练去了趟日本,回来就兴奋地说他找到了一根好苗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滑雪运动员,连当年的丁教练都比不上。队里所有人都在想,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能叫他兴奋成那样。”
魏光严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手握成了拳。
“我听了半年你的名字,无数人在背后议论,我再这么停滞不前,会不会你一来就把我横扫马下。我加倍训练,加倍付出,我好不容易才成了队里的第一,不想被一个新人压下去。”
程亦川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
“后来你来了,我怎么看你怎么不顺眼。你第一次上雪场,没我快,可我只开心了一晚上,因为我很快回过神来,如果我继续这么卡着,你超过我不过是时间问题。”
魏光严咬牙,像是一株倔强的白杨:“我没多少文化,可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程亦川,我魏光严不是那种人,哪怕明天就被你赶超,哪怕今后你比我更快,能得到的荣誉比我更多,我也不屑于动什么阴招。”
程亦川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他对视片刻,点头,说:“我知道。”
魏光严笑了笑,大步流星往宿舍走:“你知道就好。”
走了几步,又一拍脑门儿,回头去扶他:“操,我给忘了。”
程亦川没再抗拒,懒洋洋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慢慢地说了句:“魏光严啊魏光严。”
“怎么?”
“你这朋友,”他咧嘴一笑,使劲儿握了握魏光严的肩,“我交了。”
魏光严面上一红,粗声粗气:“谁稀罕?”
“我。”程亦川笑嘻嘻,“我稀罕。稀罕得很哪。”
两人这么勾肩搭背走在走廊上,走到一半时,某扇门开了,冷不丁与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的卢金元狭路相逢。
卢金元笑了:“哟,这不是我们省运会准选手吗?哟,这脚怎么出问题啦?”
魏光严脸色一变:“说什么风凉话呢你,滚一边儿去。”
“我又没跟你说话,怎么,你是程亦川的狗吗?需要你来帮他开路?”
魏光严正准备开骂,就被程亦川拉住了。
“卢金元,你很得意是吧?”程亦川松开了魏光严,也没让他在架住自己,只上前一步,把卢金元逼退到了墙边。
毕竟挨过打,卢金元潜意识里还是很怕程亦川动手的,只是嘴硬地说:“我有什么好得意的?你那么能耐,摔一跤有什么了不起,瘸着腿也一样能上赛场,你说是吧?”
程亦川眼神一沉,一拳砸过去,还没落到卢金元脸上呢,就听他大叫起来。
“你干什么程亦川!”
那一拳并未朝着他脸上砸下去,半路改了走向,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领。
程亦川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把我弄死在雪场上,说不定今后就没什么事儿了。”
卢金元惊魂甫定看着他。
“既然我今天没死成,明天死的——”他笑笑,扔了一句,“就说不准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