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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味热吻 正文 第22章 第二十二个吻

所属书籍: 薄荷味热吻

    周五一大清早的,就有大巴车候在外面了,载了一车运动员,从基地赶赴亚布力雪场。

    程亦川和薛同、陈晓春一同上车,依然不打扰这对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好基友,一屁股坐在了宋诗意旁边。

    “早啊,师姐。”他活力四射地扭头看她,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顺手从背包里摸出一瓶养乐多,“喝吗?”

    宋诗意却兴致缺缺、面有倦容,笑着摇头:“不喝。你自己喝吧。”

    程亦川把吸管插上,两口就喝光了,越过宋诗意朝窗外看:“天气不错,是个练专项的好日子。”

    “是吗?”

    “昨晚下雪,今早又出太阳,风也不算大,还能有比这个更适合训练的日子吗?”他才刚问出口,就斩钉截铁自问自答了,“没有。”

    宋诗意笑了两声,揉了揉眼睛。

    程亦川这才发觉她今天话少得可怜,要换往常,一准说他蠢说他话唠了。目光落在她脸上,他一顿,凑近了些:“师姐,你有黑眼圈了。”

    “……”

    宋诗意把那突然凑近的脑袋推开。

    程亦川又说:“昨晚没睡好?室友太吵?”

    片刻后,又想起来:“不对,你一个人住,不可能吵。”

    哀嚎一声,他靠在椅背上嘟囔:“这就叫区别待遇。我也想一个人住啊,谁想跟一个每天能打出十级呼噜的人住一个屋檐下……”

    最后瞥她一眼,扯嘴角:“算了,谁让我没拿过世锦赛亚军呢?”

    他见宋诗意精神不佳,下意识说着打趣的话,却没想到戳到了她的伤口。

    亚军二字,是往日的荣耀和遗憾,也是今后或许再也无法实现的高度。

    宋诗意神色一暗,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难辨喜怒地说了句:“程亦川,你话很多。”

    “长路漫漫,和我这样话多的人坐在一起才不寂寞。”就他歪理多。

    她闭眼,侧身靠在椅背上:“算了吧,比起被你烦死,我还是更喜欢寂寞。”

    可她到底没能寂寞下来。程亦川不知哪里来这么旺盛的精力,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师姐,食堂的师傅家里是卖葱的吧?十来种肉饼,个个都放葱,冲死我了。”

    “哎哎,后海那边儿的李记涮肉还开着吗?我小时候去北京,我爸带我去那儿吃过一次涮肉,这么多年可把我馋的。真想什么时候再去吃一回……”

    “师姐,哪天我去了北京,你带我四处转转呗。”

    “师姐?”

    “师姐!”

    “师姐~~~~~”

    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那家伙居然拖长了尾音,这是在撒娇?

    宋诗意睁眼,面无表情盯着他:“朋友,你能闭嘴吗?”

    程亦川扯了扯嘴角,凑过来低声说:“能。只要一会儿你滑的时候注意中期提速,好好发挥。”

    朝前面几排看了看,他对着某个背影翻了个白眼,“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给她点颜色瞧瞧。”

    他说的是罗雪。

    宋诗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了顿,笑了:“我提不了速。”

    “怎么会?上次你不就提了吗?只是紧要关头又松懈了,就提了那么零点几秒。”程亦川皱眉,伸手夸张地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但是提了速怎么也比没提好,你看,你那次的最终成绩就有提高。”

    他苦口婆心:“要是在滑到第七个旗门的时候,能有最大加速度,脚踝绷紧,和冰面摩擦减小些,还能提高更多。”

    ……

    他一路上耐心讲解着各种宋诗意早已熟知的技巧,她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答应。侧头看看,她看见他那年轻气盛的模样,程亦川一心想让她滑出更好成绩,至少不让罗雪那么得意,继续看她笑话。

    思绪飘了很远。

    事到如今,为什么不能提速已经不重要了。

    到达雪场,换上滑雪服,穿上滑雪鞋,拿出雪镜、雪板和手套,运动员们全副武装站在了雪地上。

    省运动会即将来临,孙健平忙得满头包,没有来雪场。

    技巧类项目在低矮一些的雪道上,而速降这边,袁华和丁俊亚负责带队,身边还跟着些副教练、助理教练。

    袁华在按照惯例,讲一些注意事项。

    丁俊亚发现程亦川跟了宋诗意一路,从大巴车上跟到大巴车下,就连换装备时也挤在她旁边,这会儿讲注意事项了,所有人都在专心听袁华讲话,就他还凑在宋诗意耳边嗡嗡嗡,像只小蜜蜂。

    丁俊亚眉头一皱,绕到人群后方,表情冷峻地走近了他。

    程亦川毫无所觉,还在宋诗意耳边念:“一会儿提速啊,记住了。你的起步是她比不上的,就是中期发挥太平了,提速提速提速——”

    他的紧箍咒才念到一半,就听闻后脑勺传来冷冰冰的三个字:“程亦川。”

    程亦川戛然而止,一回头,看见丁俊亚黑着脸站在身后。

    “这么能,你怎么不去当教练?”丁俊亚面无表情盯着他。

    “我——”程亦川语塞,片刻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就是跟师姐交流交流。”

    “是吗?那现在请你管好自己的嘴,听袁教练讲话。”

    直到目送程亦川往缆车处走,丁俊亚才转头对宋诗意说:“不要搭理他,那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宋诗意笑了笑,说好。

    也许是她眼睑下的淤青太明显,连丁俊亚都注意到了,眉头微蹙:“昨晚没休息好?”

    她揉了揉眼眶:“还行吧。”

    “脸色也不好看,惨白惨白的。”丁俊亚从背包里拎了瓶能量饮料,递给她,“把这个喝了。”

    “不喝了,穿成这个样子,不想老往厕所跑。”她没精打采往缆车走,“我先上去了,师哥。”

    她一向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哪怕受了伤,成绩不复以往,也总是眉眼弯弯,对谁都带着笑。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丁俊亚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

    是厌烦了成绩平平,对现状失望了?

    “宋诗意。”他跟了上去,踩着松软的积雪走到她身旁,“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急,有的事情急不来。”

    宋诗意一顿。

    是啊,有的事情急不来。就好比她的成绩她的脚,如今只剩下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急又有什么用?

    她自嘲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急。”

    丁俊亚按了按她的肩,沉声说:“现阶段不能用全力,等恢复好了,医生说可以了,再冲刺也不迟。”

    宋诗意望着他,朝阳在他头顶发出耀目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不迟?真的不迟吗?

    她都二十五岁了,听医生的话,听孙健平的话,后来听他的话。回到队里一整年,成绩连平均值都跟不上,还要等多久呢?二十六岁?二十七岁?

    丁俊亚二十七岁都已经拿了世界冠军,退役当教练了,而她呢?

    宋诗意看了看他,笑了,指指半山腰的起点处:“我上去了,师哥。”

    顶着黑眼圈,拖着病痛缠扰的身躯,她扭头坐上缆车。双脚悬空的一瞬间,她低头看着越发遥远的地面,觉得自己正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没有脚踏实地的踏实感,反而双脚虚浮,踩不到现实。

    也许这就是母亲口中的梦。

    丁俊亚与袁华一人在终点,一人在起点,分别照看队员。

    起点处,袁华叮嘱魏光严:“不能急,你现在能稳住就不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魏光严不吭声。

    “我知道你背地里加练,每天训练时间都超出队里规定的时长。”袁华看了眼表,趁着最后的时间数落他,“为什么有时长规定?你的身体最适宜练多久,超过多少会有劳损,到达哪个地步会永久性损伤,这些全是这么多年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

    “您多虑了,我没加练。”魏光严反驳。

    旁边冷不丁插进来一道声音:“是吗?那你每天三更半夜的才回宿舍,你是干嘛去了?”

    魏光严霍地擡头,怒不可遏:“程亦川!”

    “都是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你可千万别胡来。”程亦川老神在在,咧嘴一笑,“我这也是关心你,你可不要太感激。”

    毕竟他是红领巾少年。

    魏光严咬牙切齿:“你他妈——”

    啪,脑门儿上挨了袁华一巴掌。

    “收心,还有一分钟准备时间,集中精力。”

    “……”

    “脚太紧了,稍微弯曲一点。重心前倾,着力点向下。”

    袁华看着手中的计时器,朝不远处点头示意。助理教练高呼一声,手枪朝上,喊完三二一后,手中一声枪响。

    魏光严一身蓝装,面容冷峻,嘴唇已然绷成一条线。乍听枪响,用力一蹬,整个人跃上了雪道。

    他的速度很快,即便到达瓶颈期已久,也仍是队里最快的。

    山上的人俯瞰着他,山下的人仰望着他,而他全神贯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冲破束缚已久的桎梏。

    在他冲出终点的一瞬间,袁华低头看计时器,暗暗叹了口气。

    永远进不了一分三十八秒吗?

    他有点头疼。

    一旁却忽然探出个头来,程亦川也看清了计时器上显示的数字,点评说:“他起步不好,起始速度达不到最大化。”

    “是啊——”袁华叹气,片刻后,眉毛一竖,揪住他的耳朵,“你还没他快呢,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点评人家?”

    “暂时!”程亦川哎哟连天,还不忘强调,“是暂时没他快。”

    袁华真想一脚给他踹下去,指指山下:“那你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进度。”

    程亦川本想说“来就来,谁怕谁”,可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与郝佳站在一起的宋诗意,眼神一动,侧头嬉皮笑脸:“我压轴,我压轴。”

    “你压什么轴?”袁华瞪他,“赶紧的!”

    可程亦川插科打诨,到底还是磨蹭到了后面,眼看着队友一个接一个地下去了。他走到宋诗意身边:“师姐,上吧。”

    “你怎么还没下去?”宋诗意看他一眼。

    “这不是要监督你吗?”程亦川理直气壮,指指前方,“快,到你了。”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起点,慢慢地走了过去。

    郝佳还在速降过程中,一身淡黄色滑雪服,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十九岁那年的她。

    那一年,她初次踏入世界大赛,无人认得。

    那一天,孙健平在后台冲她翻白眼:“瞎紧张个什么劲儿啊?反正也没人认识你,更没人对你有期待,你滑得不好无所谓,滑得好那才叫意外之喜。”

    他说是骡子是马,练了这么些年了,也该拉出来溜溜。

    他说快去吧,你爸还在观众席上看着呢,他那么大年纪了,当不了追梦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了。

    他笑着看她,说:“宋诗意,你准备好一飞冲天了吗?”

    那一年还青涩稚嫩的她,在教练这样半是鼓励半是打击的话里,惴惴不安地坐上缆车,抵达起点。

    她的英语烂到家了,基本上全部还给了初中老师,而高中忙于练专项,压根儿没上几节课。也因此,身边的外国选手热切交谈,以缓解压力和紧张感,她却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那,仰头是巍峨雪山,俯瞰是孤独的赛道。

    孤单感前所未有的严重。

    她为自己打气:爸爸在下面看着呢,孙教也在,她滑得又不慢,哪怕掐不了尖,最差也垫不了底,怕什么?

    对,她宋诗意怕什么?

    反正一无所有,难道还怕什么失去?没有。她不怕。

    她可是才刚进国家队半年,就遥遥领先、毫无竞争压力的第一名。

    想到这,她笑了,昂首挺胸,自信心全都回来了。怀着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宋诗意登场,那一年的她还穿着一身红装,那是中国队的颜色,是初升红日的光芒。

    雪道上是自由的味道,深吸一口气,天地在眼前,伸手仿佛就能触到那个即将圆满的梦。

    也在那一天,她初次参加世界级大赛,就夺得了第四名的成绩。即便无缘奖牌,这也是中国女子速降项目上的一大突破,更何况完成这一突破的还是一名十九岁的年轻小将,未来不可限量。

    ……

    往事历历在目,宋诗意深呼吸,将头顶的滑雪镜摘下戴好。

    袁华提醒她:“不要急,慢慢来,注意脚下……”

    ……的伤。

    他没有说出口那两个字,但宋诗意会明白的。

    后面不远处传来谁的声音:“中期提速啊!”

    宋诗意没理会,俯身、用力,全身紧绷,进入了准备阶段。

    一声枪响,她朝山下俯冲而去。

    多少次从这半山腰往下冲了?数不清了。

    十九岁前,她跟着父亲练滑雪,十九岁后,在孙健平的带领下来到亚布力。六年了,她从这里滑下去几千次,几万次,每一日,日复一日。

    她知道没有一帆风顺的运动员,没有毫无伤痛就能抵达的光芒之巅,可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

    二十一岁,世锦赛亚军。

    二十三岁,重伤退役。

    二十五岁,重头来过。

    二十五岁的尾巴上,一整年即将过去,一无所获。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只有滑雪。搞个运动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你除了得到一身伤病,还得到了什么?学业没了,婚姻大事耽搁了,你爸在天上看见你这副样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你练出什么结果来了?除了险些断了腿、成了残废,你到底得到什么了?”

    她到底得到什么了呢?

    明明戴着护目镜,眼眶却忽地被泪盈满。

    十年风雪,十年坚持,今日俯瞰这苍白赛道,才惊觉岁月无情,她空有满身伤痛,却年华虚度。她是梦里人,而梦外,母亲活在那逼仄胡同里,为生计奔波,被贫穷摧折。

    为什么不能加速?

    如果生活是一部电影,按下加速键,就能跳过这看似不可逾越的悲苦等待,该有多好。

    宋诗意满面泪光,被风吹得像是刀子在割,痛得她呼吸困难。

    她猛地一咬牙,不顾一切地绷紧了脚踝,不适感在第一时间攫住了她。几年前的十字韧带断裂、左脚粉碎性骨折,成了今日的一切痛苦来源。

    它们阻止她登顶,阻止她追梦。

    她成了队友眼里或可笑或可悲的存在。

    宋诗意咬牙大笑,滚蛋吧,都他妈要多远滚多远。

    下一秒,她以更加决绝的姿态弯腰俯冲,膝盖下压、重心下移,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她歇斯底里、不顾一切,把命运交给了这满山风雪。

    山下,丁俊亚心跳一滞,不可置信地握紧双拳,满脑子只有三个字:她疯了?

    山上,程亦川双目圆睁,同样不可置信地握紧了双拳,满心欢喜:成了,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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