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夕住院观察了四天,最后磨着医生开了出院单,转头杀回了片场。
期间,程又年在医院陪同了两天,后两天终于把位置让给了小嘉。
原因之一,项目上需要他。原因之二,来往昭夕病房的多是工作人员和探病的圈内人,程又年不便在场,需要频频去走廊上回避。
昭夕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并不是不给程又年名分,不愿向人介绍他,而是圈子里鱼龙混杂,人心难测。若都是相熟的人,大大方方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就好。可感情是私事,来的人里不乏溜须拍马、心术不正之徒,若是被有心人放大利用,那就不妙了。
昭夕倒是依依不舍送走了程又年,但有的人却异常开心。
这个人总算走了!
小嘉喜极而泣,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地向老板哭诉:“我还以为我要失业了!”
昭夕老神在在地啃苹果,“想太多。”
“哪有?以前都是我照顾你,现在被人抢着照顾。”小嘉气咻咻地坐在一旁,越想越委屈,“我多叮嘱几句,你不仅不听话,还要凶我。结果换了个人,你就跟个天线宝宝似的,被凶了被批评了,还会笑嘻嘻拍着手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昭夕险些被苹果卡住,捂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分钟,才缓过来。
“朱小嘉,你注意一下你的措辞!为什么把你老板描述得像个傻子?”
小嘉拿一种“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又凶我”的眼神望着她,昭夕就心虚了。
咔嚓两下啃完苹果,她像个渣女一样安慰小嘉。
“放心啦,程又年怎么可能抢走你的饭碗呢?除了当保姆照顾人,其他的他样样比不上你。”
“是吗?”小嘉很怀疑。
“是啊。我难道能指望他帮我打理衣帽间?直男的审美,换你你敢信?”
小嘉表情稍霁:“也是喔。”
“而且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我旁边,他能吗?”
小嘉点头如捣蒜:“对啊,他不能。要是没有了地科院之光,那地科院岂不是黯淡无光?”
昭夕:“……”
为了安慰小助理,她摸摸小嘉的头,给出必杀技:“还有啊,你会每天盯着我,一口都不让我多吃。换做是他,只会说,‘怎么吃这么少?太不健康了,快点吃!’,下场可想而知。”
老板和助理都对此心有余悸的样子。
小嘉收好了病房里的一切,把还盛放的鲜花送给了其他病房,果篮则是提前让场务开车带回了片场。
最后扭头说:“老板,都OK了,可以走了。”
结果发现自家老板陷入了深思。
小嘉凑过去:“怎么啦?”
昭夕神情僵硬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惊悚的事情……”
“什么事?”
“前两天他在医院的时候,我真吃了挺多的……”
小嘉一愣,上下打量她,惊讶地瞪大了眼。
“老板,你好像真的圆润了欸!”
离开医院时,昭夕戴着口罩和墨镜,踏上了医生办公室门外的体重秤。
她默默盯着表盘上的指针看了片刻,扶着心脏,虚弱地转头:“我觉得我还要再住两天……”
护士小姐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昭小姐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嘉扶住老板,回头安慰护士小姐:“没有没有,她这是被飙升的体重吓到了,缓一缓就会好。”
能不被吓到吗?
五斤!
五斤肉是什么概念?!
昭夕距离突破一百大关,只剩下临门一脚。
偏偏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出来了好些人,前些日子因为昭夕是病患,大家只能悉心照料,也不敢劳烦她。如今她病愈出院,大家都一拥而上,不好意思地说:“昭小姐,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弟弟特别喜欢你!”
“我本人是你的影迷!昭导,今年的奥斯卡冲啊!”
冲什么冲啊。
只有体重在一个劲往前冲!
没有人体谅她的悲伤。
大家都很快乐,看不出一个“准胖子”的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的昭夕浑浑噩噩替大家签好了名,操着演员的职业素养,勉强微笑,优雅转身。
踏进电梯就哭着拍墙。
“程又年,我杀了你!!!”
一定是美色诱人,她才会在面对他时失去了引以为荣的自制力。
他把各种营养汤往她面前一送,“听话,全喝光。”
她就真的迷迷糊糊全喝光了!
昭夕一边哭,一边想起那些莲藕猪蹄汤、番茄排骨汤,这会儿才意识到,她喝的哪里是汤,分明是猪饲料。
还是催肥效果最好的那一种……
回酒店的一路上,昭夕都在念紧箍咒,要么幻想着把程又年大卸八块,要么放狠话说见面就是一记佛山无影脚。
小嘉同情地望着她:“可我还是觉得你只能这会儿说说,见面就成了天线宝宝。”
“不!我不会!原则上的问题,我决不妥协!”
结果当她气势汹汹杀回酒店,却在大厅看见了程又年。
程又年正往外走,看见她都回来了,有些诧异。
“怎么提前回来了?”
昭夕也愣了愣,“你不是在上班吗?”
“知道你今天出院,请了会儿假。”
程又年替她掖好耳旁的口罩一角,“头还晕吗?”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耳朵,昭夕微微脸红,声音都小了些:“不晕了。”
“脸怎么这么红?”他注意到她连没被口罩遮住的地方都在泛红。
昭夕顿时更加气软:“哦,可能是走得太快,太阳太晒……”
“回房休息。”
程又年眉心微蹙,接过小嘉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赶她进电梯。
昭夕默默站在他身旁,像只软绵绵的小羊羔。
小嘉在一旁用眼神疯狂传达:“老板你还记得吗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奈何老板不仅变身天线宝宝,还是个天线不那么灵敏的天线宝宝,自动屏蔽了她的信号。
而体重飙升这一茬,昭夕在夜里洗白白后,穿着睡裙在镜子前敷面膜时,终于想起来。
难怪睡裙都紧了一点。
她忧心忡忡对着镜子打量,不知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总觉得面膜以前能敷满一整张脸还绰绰有余,如今好像遮不住脸了……?
愤怒的泪水又盈满眼眶。
只是半小时后,在隔壁又响起罗正泽的呼噜声时,程又年默不作声出了房间,敲响了昭夕的房门。
昭夕原本气势汹汹地埋怨他:“都怪你,给我灌那么多营养汤,我都胖成猪了!”
却被人从头到尾打量片刻,掐掐腰,捏捏脸,最后还被上手抱了抱。
灯灭了,夜深了,她的怨念化作柔软春水,被某人四两拨千斤,刹那间杳无踪影。
他低声说:“这样正好。”
“哪里好?”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嫩藕似的玉臂,弱柳扶风般的腰肢,身侧人拥有纤细却又骨肉匀停的美。
不徐不疾的动作,令人面红耳赤。
她还以为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可程又年却心如止水,说:“刚出院,多休息。”
昭夕:“……”
虽然身体有些遗憾,但心情却十分满足。
于是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虽然胖了一点点,但好像真的也,还能接受……?
昭夕重返片场,《乌孙夫人》终于也拍摄至尾声。
伴随着乌孙右将军战死沙场,冯嫽夫人的中年时期很快结束,与预想中的终老草原不同,因她对汉朝与西域邦交做出的巨大贡献,汉宣帝决定将她与解忧公主迎回中土,叶落归根。
那一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草原依然宁静壮美,与三十年前和亲队伍来时别无两样。羊群似雪,片片缀在碧绿的青草地上。牦牛饮水,盈盈波光与蓝天一色。
只是来时还是年轻美丽的姑娘,去时已沟壑纵横、白发苍苍。
中原的姑娘白皙秀美,却因在热烈充沛的日照下生活数十年,被岁月磨砺了娇嫩肌肤,也磋磨出了强大的灵魂。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返回汉朝的队伍渺小如斯,像壮阔大海中的一尾鱼。
公主问冯嫽:“此番回朝,你我皆是丧偶之人。说是归家,亲人却都埋在乌孙。说是故土,却在草原度过了大半生。你可害怕?”
解忧的担心不无道理。
和其他的和亲公主并无二致,她并非皇帝的亲生女儿,而是罪臣之后。父亲获罪,满门抄斩,独留下她一人。
乌孙成为汉朝属国后,请求汉宣帝将公主下嫁,巩固邦交,她便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成为了和亲公主刘解忧。
冯嫽与她,皆是孤家寡人,即便万年荣归故土,荣耀披身,也改变不了故土并无亲人的事实。
相反,生活多年的乌孙倒更像家一些。
解忧望着这壮阔无边的蓝天,和牦牛饮水、羊群奔跑的草原,泪盈于睫,不知该喜该忧。
直到冯嫽望着天,闭眼感受风中的凛冽与若有似无的温柔,微微一笑。
“公主不妨看开些。”
解忧侧头问冯嫽:“如何看开些?”
“既然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仅有的丈夫都成为枯骨,又有什么可怕的?”冯嫽笑着睁眼,一身轻松,“公主,为故国,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这天下是男人们的天下,从来女儿家只能以夫为纲,也只有男儿才配战死沙场。可你我二人亦为了家国天下,不远万里赶赴草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已超过多少深闺女子?”
解忧一时无言,却见冯嫽笑得像这草原上的风一样,凛冽又洒脱,去无踪影,却又长久地,长久地回荡在心头。
“我来这人间一趟,见过王朝鼎盛,看过繁华都城,踏过离离青草,晚来迟暮,还能荣归故里。”
“留,我开心。去,我亦欣然。”
“不因皇帝许我以荣耀、载我入史册,令我名垂千古。只因历经一世,我还能回到中土,看看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我想知道我离去的岁月里,它历经了怎样的沧海桑田,兴荣了,还是衰败了。”
“如此,即便是明日合眼便与世长辞,也不枉此生了。”
天地壮阔,人类渺小如斯,古往今来的历史都在讲述同一个道理:再鼎盛的王朝也敌不过时间的磋磨。
是公主,还是罪臣之后,又有何分别?
是侍女,还是荣耀加深的女史,又何足挂齿?
她们已比大多数的女性幸运得多,天下熙熙,不为利往,跌宕一生,为遍了繁华与沧桑,多丰富,多满足。
……
伴随卡的一声,塔里木盆地的戏份悉数落幕。
昭夕离开监视器后,也望着这片天,这片草原,明明是值得骄傲和欢喜的时刻,胸口却仿佛有风激荡。
每走过一个故事,都像是伴随故事里的人成长过一次。
她擦擦眼眶,听见身后的魏西延轻声问:“哭了?”
“风沙太大了。”
她镇定地说,回头才发现,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戏已落幕,这群为之奋斗为之奔波数月的人,却还没有离去。他们同她一样静静地站在这里,想要铭记此刻。
生命里有多少无关紧要的琐碎,像这样的时刻却屈指可数。
大多数人都在为了生活忙碌奔波,有时诘问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也许,便是为了此刻。
不管在什么岗位上,不管在做着什么事,为了生计,还是为了梦想,寂寂无名,还是声名大噪。在竭尽全力后,才能体验到这一刻的滋味。
因为竭尽全力本身就是一种痛快又难忘的极致体验。
终于到了告别塔里木的时刻,剧组还剩下最后一幕戏,要在横店影视城完成。
解忧公主与冯嫽荣归故土,接受汉宣帝的册封,明明已是美人迟暮、白发苍苍,却还像少女时代一样,并肩走在繁华长安城里。
看花,听风,说笑,饮茶。
路边的人都赶来看,一睹两位为王朝邦交做出不朽贡献的女性。
百姓们都曾听说她们的故事,说书先生也在茶余饭后讲述着冯夫人出使各国,以一己之力化解战争与无形的传奇。
可街头却只有两位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在散步,皮肤比长安城的姑娘们粗糙暗沉,模样也比真实年纪更老迈。
有人不免失望,这就是传奇的模样?
可冯嫽与解忧却从容而行。
世间本无传奇,传奇的分明是世界本身。她们回到长安,就是为了看看这传奇。
离开塔里木,也就意味着要和诸多人告别。
除了扛大梁的熟面孔外,剧组的不少演员是在新疆艺术团招来的,群演更是如此。
临行前,也算是提前办了一场小小的杀青宴。
按理说,杀青宴一般要等到整部电影拍完后,由投资方主办,邀请所有重要的工作人员与演员一同参加。
所以这场告别塔里木的“迷你杀青宴”,不那么正式,由大方的昭导出资,在酒店一楼的餐厅里举行。
她还邀请了隔壁项目上的工友们,包括徐姑娘在内。
于航和老李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就手拉着手,跑到塔里木的市场上去买正式服装。
虽然昭夕一言难尽地问小嘉:“市场上能买到什么正式服装?”
小嘉:“中老年服装还是买得到的。”
不那么正式也有不那么正式的好处,至少没有了投资方,不需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会有人小心翼翼说些恭维又客套的话,也不必费心讨好、严格划分出阶级之分来。
酒店提供了丰盛的自助餐,西点师傅是小嘉提前从北京请来的,一整个团队将酒店的餐厅打造成了顶流派对。
明星们也放下架子,工作人员也不那么拘束,相处数月,就要分别,都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多多少少有了革命感情。
所以说低端局就是低端局,在于航和罗正泽的带头下,没有穿西装和晚礼服就算了,大家居然玩起击鼓传花,最后拿到花的人还要当众表演节目。
昭夕:“……”
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杀青宴啊。
尤其是,在她看见地科院的两位有为青年老李和老张跳上台,表演双簧之后。
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她亦然。
因是众人参加的场合,昭夕不便与程又年那么显眼,于是她坐在导演堆里,他坐在地科院的人群之中。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一边笑,一边对上他侧眼投来的目光。
那一个目光为这数月以来的努力添了一笔,所有的喜悦喜上加喜,所有的收获锦上添花。
她端着酒杯,清清嗓子,起身说:“感谢大家三个月以来的努力,不管《乌孙夫人》票房如何,是否会大丰收,我都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盛情付出、默默陪伴——”
顿了顿,嘴角一弯。
“当然了,票房肯定会大丰收,也不看看导演这栏写的是谁的名字。”
众人哈哈大笑,起哄的起哄,欢呼的欢呼。
身旁的魏西延也举杯,西装革履,大言不惭:“没错,就是在下我。”
欢笑声更热烈了。
“也谢谢隔壁黄线里的朋友们,你们是《乌孙夫人》的第一批观众,希望到时候电影上映时,大家都去电影院捧捧场。电影我请,票据可以报销。”
地科院的人群也爆发出响亮的回应。
罗正泽跳上凳子:“我不止要捧场,我还要带上整个地科院的朋友们去看!”
昭夕故作惊慌的模样,“整个地科院吗?人太多了,那我可不报销了啊。”
又是一片笑声。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衣香鬓影,也没有金碧辉煌,可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杀青宴,前所未有的令昭夕感慨。
她端着酒杯,小口抿着香槟,甜甜的气泡浮出水面,飘荡在空气里。
她想,何其有幸,遇见这一群人。
何其有幸,在热爱的领域里,做着热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