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动车准时进站。
首都西站永远这么热闹,更遑论返城高峰。来往人群似流水般穿梭在站台内,带着形形色色疲倦的、兴奋的、麻木的、无奈的表情。
年还没过完,又要回归朝九晚五的生活。
津市紧邻北京,程又年自儿时起就来过很多次。
小学时,曾代表学校前来参加爱国主义演讲比赛,初高中则是全国物理竞赛。
西站从那时起就存在了,只是仅能乘坐绿皮火车,往返一趟,颇费时间。
后来这些年里,西站前前后后扩建了很多次,连通了地铁,又驶入了动车。
而从站台出来的人,也从早熟的小萝卜头,变成了沉稳清隽的青年。
往常从站台出来,他就直接转地铁了。可今日在站台口顿了顿,程又年踏上了朝地面去的自动扶梯。
十分钟前,他还在动车上时,收到一条信息。
【暴躁女导演】:到了直接出站,车在天桥下面。
程又年不作他想,只猜她叫了车来接他,毕竟昭家有个小孟总这样的存在,司机是常备的。
不然她还能亲自来吗?
帕拉梅拉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抢眼,更别提车上还坐着个昔日的国民花木兰。在人流量这么大的地方,她要是亲自来了,博人眼球吗?
一边往外走,他一边沉思。
现在这状况,怎么好像她是富婆,他是富婆的……?
出了车站,他拨通昭夕的电话。
“车在哪?”
“不是说了吗,天桥底下啊。”
几乎是话音刚落,程又年脚下一顿,没了声。
不远处,人来人往的天桥下,黑色的帕拉梅拉闪闪发亮,嚣张地停在那里,一如好些日子前在地科院门口时。
叭叭两声,车里的人摁了摁喇叭,仿佛还嫌自己不够引人注目似的。
他拎着黑色手提包走过去,车窗蓦然降下。
昭夕换了副墨镜,坐在驾驶座,从镜片上方瞄瞄他,“啧,民工返城了。”
事实上,从他在现车站出口的那一刻,昭夕就看见他了。
如潮人流中,多的是匆匆一瞥、了无痕迹的面目,却不知为何,唯独他从容而来,步履安然,举手投足都像是足以裱框成画的景致。
明明也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深色大衣,还和其他人一样拎了只朴实无华的便携式行李包……
“车窗关上。”
程又年一点也没流露出吃惊的样子,只提醒她身为女明星应有的自觉。
将手提包放在后座,他打开副驾驶的门,上车系好了安全带。
“哇,昭导屈尊就驾来接你,你怎么就这幅鬼样子?”女司机不满意地敲敲方向盘,“你都不惊讶吗?”
“我很惊讶。”
“是吗?”她重新打量他片刻,“原来你惊讶的时候都习惯面无表情?”
“……”
“我只知道老人家都是中风了,才会一脸麻木。”昭夕惋惜地叹口气,“真可惜,年纪轻轻就面瘫了。”
程又年哑然失笑,表情有了松动。
“那么请问昭导,怎么有空在百忙之中亲自跑来接我?”
“哦,刚好在附近办了点事。”昭导很镇定地摘下墨镜,一边开车,一边说,“办完发现时间刚好,顺路来接返城民工。”
……才怪。
像她这种自由散漫的懒人,除了关系好的几个朋友攒局,和非必要绝不出席的资方饭局,几乎没有出门的需求。
陆向晚也就在四合院过了个大年三十,初一下午就回新华社了,为了家国天下的bignews,忙得脚不沾地。
魏西延还在计较她钮祜禄·双面人·夕的身份,说是一场牌局把他输得倾家荡产,回塔里木前都消不了气了,不约。
于是昭夕无所事事,窝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吃了点草,看了一中午的漫画。
时针指向一点半时,她扔了漫画,慢吞吞走进衣帽间,开始挑衣服、化妆。
最后开着车来到西站时,她才后知后觉问自己,怎么兼职做起了女司机,居然大老远跑来车站接他。
得出的结论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找个人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程又年侧头看她。
她本就艳光四射,只是碍于懒,在片场时天气又冷,经常素颜上阵,总是披着一身厚重的军大衣,拿着扩音喇叭喊话,略显随意。
如今稍微一打扮,就耀眼不已,竟然令人有些挪不开眼。
一颦一笑,灵动生姿。
昭夕问他:“急着回去吗?”
“不急。”
“那——”她故作镇定地低头扫了眼车载屏幕,“也快到晚饭时间了,要不一起吃个饭?”
抢在他回答之前,她又飞快地补充道:“昭导亲自给你做专职司机,好歹请我吃饭,报答一下啊。”
程又年微微一顿,“好。”
昭夕用余光瞄他一眼。
咦,也就过了个年,高贵冷艳的包工头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开车去三里屯的路上,程又年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那边,徐薇的声音温婉如水,邀他去家里吃晚饭。
“已经到北京了吧,程师兄?”
他一愣,那边已经解释道:“罗师兄昨天回来,今天来家里给我爸送特产,顺口说了你下午四点到北京。爸爸说正好,妈妈包饺子,请你也一起来吃晚饭。”
车内原本放着音乐,昭夕隐约听见电话那端是个女人的声音,于是一面调低音量,一面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嘴里还非常做作地说了句:“什么歌啊,真难听。”
然后干脆把音乐直接关掉了。
余光将她做作的姿态尽收眼底,程又年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对徐薇说:“抱歉,朋友来接我,已经约好了一起吃饭。”
那边静了静,随即试探着问:“也是地科院的朋友吗?不然,一起来家里吃饺子吧……爸爸应该很欢迎。”
末了,再添一句:“罗师兄也在这里的,多一个人也不碍事。”
昭夕听清了这句话,在心里默默点评:爸爸欢不欢迎不知道,反正听上去你很欢迎。
然而可是,最后程又年还是推拒了。
徐薇的声音里难掩失望,咬咬嘴唇,也不便再三邀请。
余光看见一旁围观父母包饺子的罗正泽,心下一动,干脆把手机递给他,“罗师兄,程师兄说他要和朋友一起吃饭,来不了诶……”
“什么朋友啊?”
罗正泽的脑回路和徐薇差不多,觉得程又年也不是本地人,在这边的朋友多半是地科院的同事。
他大大咧咧接过电话,“喂,程又年你耍大牌啊。老师请你来吃饺子,你居然也不来?”
程又年请他帮忙和老师师母说声抱歉。
罗正泽和他素来没有顾及,于是大着嗓门儿问:“和谁约饭啊?于航还是老冯啊?老师说没事儿,你把人带来一块儿吃呗,反正也不是外人——”
“啊?都不是?他们不认识?”
罗正泽的小脑袋飞速转动,片刻后,眼睛一眯。
“你别不是跟昭——”还好警觉性尚在,他很快吞回了剩下的那个字,压低了声音质问,“别不是跟我女神约了饭吧?”
程又年奇异地沉默两秒钟,回答他:“总之,帮我谢谢老师和师母的好意了。改天我再亲自登门拜访。”
罗正泽还想多说,那边却三言两语挂了电话。
他只能气呼呼地把手机还给徐薇,说:“那家伙不来。”
徐薇试探着问:“程师兄在约会吗?”
显然听进去了罗正泽刚才的那句“女神”。
“约屁会。”
罗正泽不爽,凭什么自己在这儿吃饺子,那家伙却能和女神一起吃好的?
原本还挺高兴的,他回来得早,又不精通厨艺,以前程又年在,还能替他做饭。这会儿就他一个人在宿舍,除了外卖就是外卖。
而且这个时间,年还没过完,不少店家门都没开,外卖的选择范围和此刻他的心胸一样,相当狭窄。
结果登门送年货,却被老师和师母留下吃饺子。
他兴高采烈答应下来,还做了个顺水人情,帮四点就能到北京的兄弟也报了个名。有福同享,有饭同蹭。
这会儿得知程又年才刚到北京,就有昭夕接驾,并且两人还打算去三里屯吃好的,压根儿没把他这兄弟放心上。
他酸溜溜地看了眼桌上包好的饺子们,白生生,胖乎乎。
……却忽然就不香了!
出于男人和粉丝的嫉妒心,某人非常不屑地说:“嗤,约会?人家可看不上他。他给人提鞋都不配!”
徐薇:“……”
虽然并不认为程又年会配不上谁,但这么一听,突然没由来的一阵,迷之放心。
她又问了句:“是谁啊,地科院的同事吗?”
“不是。是个新交的朋友。”
徐薇又想了想,小声问:“程师兄在追她?”
“不会吧!”罗正泽也愣了愣,随即反驳道,“怎么可能?老程是个聪明人,他配不配的上人家,心里没点逼数?”
开口闭口都说配不上……
徐薇自认这些年来,还从未见过哪个女人优秀到程又年都配不上。
“那位小姐,很漂亮吗?”
“也没有很漂亮。”罗正泽字正腔圆,一字一顿,“是超级无敌非常漂亮!”
徐薇:“……”
另一边,昭夕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人找你吃饭?”
“嗯。”
“大忙人啊。”她酸溜溜地说,“这才前脚刚到北京,后脚就有人惦记着请你吃饭了。”
下一句:“还是上次那个?”
“上次?”
“南锣鼓巷撸串那次啊。”她理直气壮提醒道。
“哦,你喝得烂醉那次?”
昭夕:“……”
“你就不能记点儿好的?”
“能。”他从善如流,“那就,你酒后乱性,祸害了我那次?”
昭夕被口水呛住,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面红耳赤,气急败坏。
“你你你……”
无数个你字卡在嘴边,却又说不出后续。
到底谁祸害谁啊?
她看他不也挺乐在其中的吗?!
昭夕胸闷气短,只能狠狠瞪他。
车内空间密闭,程又年无须多问,也知道一通电话她基本上听了七七八八。
片刻后,他笑笑,颇有深意地望着她:“只是帮老师转达邀请。别多想。”
“谁多想了?”昭夕嗤之以鼻,“不就是有人追吗?谁还没有几个追求者了?”
程又年顿了顿,“这倒是,论人气,比桃花,我比不过昭导。”
“你知道就好。”
他的表情淡淡的。
“嗯。毕竟过年期间,随便点开热搜,也能看见当红男星和你互动。”
程又年不关注娱乐圈,魏西延也只是年轻导演,不像傅承君那样,圈内圈外都耳熟能详。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把魏西延也划为当红男星的范畴了。
昨晚父母在看电视剧,他在一旁陪同,因对剧情不感兴趣,随手点开了微博,结果不偏不倚,正好看见魏西延的直播被顶上热搜。
同时出现的,还有无数个类似的标题。
无一例外与昭夕有关。
他随手点开,就看见那个节选的视频片段里,某人拔下平底鞋,原地起跳,啪的一声砸中墙上的飞蛾。
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嘴里还胡说八道,振振有词。
他当时就笑了。
听他这么说,昭夕反倒一愣。
诶?
什么热搜?
她连微博账号都没有,更没有刷微博的习惯,往常都是小嘉在留意媒体方面的动向。
昨日人设崩塌这件事,上热搜也不过两小时。
小嘉倒是尽职尽责,及时关注了网上的评论,意外发现大多数人对此事都还挺有好感——
“今天才发现,昭夕还挺萌啊。”
“呜呜呜我家高贵冷艳的女神人设崩了,起初我很伤心,但立马又被她可爱的憨批形象迷住了肿么破!”
“嘿,一直以为她是天上大仙女,没想到居然是颗人间水蜜桃!”
“文艺大师兄v.s暴躁小师妹。这对师兄妹的CP,我可以!”
“我也锁了!磕糖啊啊啊!”
于是小嘉也放心了,没有恶评,那就没必要发给老板了。
毕竟她家老板的反应她用脚趾头能想得到,一准儿翘着二郎腿,一脸淡然地说:“哦,赞美就不用转达了。我从小听到大,习以为常了。”
这都是前车之鉴。
再说了,老板太自恋,身为专职助理,她自觉有义务摁住那颗过分嚣张的灵魂,免得某人动不动就翘尾巴,要上天。
所以昭夕完全不知道自己上过两小时的热搜。
程又年这么一提,她的第一反应是——
糟糕,难道昨晚梁若原送她回家,又被狗仔拍到了?
国贸CBD附近,地段繁华,商圈热闹,房价也贵得惊人。
因此常有明星出没。
有明星的地方就有狗仔。虽然她息影了,没有多少人专门跟拍她,但有的狗仔长期蹲伏在附近,鼻子比狗还灵。见了明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乱拍。
末了,加点博人眼球的标题,头条或热搜就来了。
昭夕吃过不少次亏。
反正照片上若是她和某位男性同框,对方就给男人打码,拟个她有新恋情的标题。
——比如,孟随就经常成为她的“新欢”,兄妹俩硬生生被违反人伦。
若是她和一群男性同框,对方就更欢乐了。一些没底线的娱记会暗示,她不拍电影的这些年,居然是迷上了搞群P。
——比如,某次和爸爸、孟随一起被拍到,全家都被打码,八卦内容俨然一篇激情四射的高H文。
于是,昭夕理所当然以为,昨晚她和梁若原共处一车,又被狗仔拍到了,并且上了热搜。
第一反应是,这个小嘉,一放假就把老板抛在脑后了。
业务水平和专业态度到哪里去了?
扣工资!
第二反应才是瞬间膨胀起来的虚荣感,淡淡的骄傲之下,又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的小心虚。
咳。被告白这种事,居然还能上热搜。
上热搜就算了,还被他看见了……
昭夕清清嗓子,故作烦恼的样子。
“这种事吧,其实我也不愿意。”
“是吗。”
“是啊。大过年的,还因为被告白上热搜,浪费公众资源,多不好意思啊!”
程又年微微一顿,侧头看她,“被告白?”
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昭夕完全没发觉他的反应不太对。
她一脸愈加苦恼的神情,却又带着一点小得意,不动声色地澄清:“是啊。昨天和老同学一起吃饭——哦,说起来,和你也有点缘分的。”
“之前不是请你帮忙演一下的西域美男吗?你给拒了,哼。后来演美男的那个老同学,就是昨天和我一起吃饭的人,梁若原。”
“总之因为他的牵线,前几天我去见了投资方,不出意外的话,会接一个很有意义、非常难得的好剧本。”
“为了感谢他,我就叫上我师兄,还有陈熙一起吃饭。哦,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之前在酒店的西餐厅里,你应该见过陈熙和梁若原。当时陈熙在跟他说我的坏话,还被你听的一清二楚。”
自说自话后,她仔仔细细观察了程又年两秒钟,发现他还是那张面瘫脸。
但是面瘫得比之前要更过分一点。
高贵冷艳的气息更加外露。
啧,这是听见她和别人传绯闻,有点不高兴?
嗬,男人啊,大家也就睡一觉的关系——不,也就睡两觉的关系。虽说什么关系都没有,名分全无,也不妨碍他嫉妒。
果然还是她太迷人……
昭夕心里的那点小得意又上头了,却还勉强克制住笑意,继续装烦恼,“你也别瞎想,这种事,媒体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的。哼,我都能猜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是吗。”他依然神色淡淡的。
“那当然,昭导是过来人。”
“那你说说看。”程又年对上她的视线,不疾不徐问,“他们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说我和梁若原老房子着火呗,本科没爱一场,这会儿倒补上了。”
“什么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车,共赴爱巢之类的。”
“说不定还会写激情拥吻呢,反正脸上一打码,半夜三更黑漆漆的,谁看得到车里的人在干嘛?”
“比较夸张一点的,估计还会说我们八字有一撇了,在筹备婚期,好事将近什么的。”
昭夕说完,一脸“你别放在心上”的表情,眼里像有星光跳跃,又得意,又暗藏试探。
然后才骄傲地问程又年:“怎么样,我说中了没?”
车内沉默了半晌。
半晌后,耳畔传来他云淡风轻的回应——
“一个字都没中。离题万里。”
什么?
昭夕没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他。
“狗仔们大概不够敬业,并没有拍到你所说的新闻。热搜也只是起源于你师兄的直播,因为你拔鞋子打飞蛾的举动,说你人设崩了,半个字没提梁若原。”
“……”
昭夕:!!!!
程又年微微一笑,擡眼望她。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车?”
“不,不是——”
“共赴爱巢?”
“我没有!”
“还好事将近,筹备婚期了?”
“………………”
程又年喟叹一声,自愧不如。
“昭导果然人见人爱,和老同学吃个饭,也能老房子着火,重燃爱意。”
“……”
救命啊!
昭夕欲哭无泪。
没想到人一旦疯起来,连自己的八卦都张口就来。
都怪狗仔,平常就知道瞎写!标题党拟多了,她看习惯了,居然一口气往她和梁若原身上套了一百零八个花边新闻大标题!
她一阵脸红脖子粗,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反正昭导就是人气高,行情好,你能跟我共赴爱巢,应该感到骄傲!”
“……”
程又年看她片刻,从善如流:“偶尔骄傲一下,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