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野不爱热闹的场合,因为热闹总是别人的,他不过是个难以融入的旁观者。
这是他头一次参加所谓的同学会。
地点是市中心一家高档餐厅,提供下午茶和晚宴。
他去的并不算早,人都到得七七八八了,大厅里装潢雅致,一派热闹。
聚会是学委组织的,乔野还在路上时,就接到了好几条消息——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还没来呀?”
“我说乔野,你可别临时放我鸽子啊,我可是把话都放出去了,大家都想看看我们风光的航天科学家呢。”
“到了告诉我,我来门口接你。”
下车时,乔野给他发去信息,“我到了。”
学委秒回:“我掐着点呢,已经在门口了。”
乔野走近餐厅,擡眼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学委的身影,门口倒是站了个胖乎乎的男人,穿西装,肚子挺大。
他一边发信息:“没看见你。”一边擡步往里走。
谁知道西装男笑容满面走过来,对着他的肩膀一拍,“嘿,乔野!”
乔野:“……”
依稀记得当年他还是个清秀少年,这才七年功夫,眨眼就成了油腻胖叔叔。
进包厢的路上,学委热情地给他介绍了几位重点人物——
“咱班呢有出息的就那么几个,今天来的人里,赵敏希在做餐饮,这家店就是他入股的。张佳佳你记得吗,咱班文艺委员,现在在歌舞团里当副团长呢,明日之星啊……”
……
说了一大通,乔野只是点头,表情也看不出到底是记住了还是没记住。
学委感慨:“大家都变了不少,怎么就你还和当年没什么两样?除了更帅了,还是一样仙风道骨的。”
他的到来显然是万众瞩目的。
大厅里的人三三两两攀谈着,递名片、唠家常,在门开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投来,无一例外是惊艳的。
学委的背都挺直了,仿佛乔野莅临,他这位召唤者也与有荣焉。毕竟人是他叫来的,这份面子也是天大的。
成年人的交际场,众人殷勤有加、推杯换盏,乔野微笑着一一点头,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并没有太多话可说。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徐晚星。
人呢?
不是说在蓉城的都会来吗?
他顿了顿,看了眼一旁的学委,却又不便多问。
学委陪了他一会儿,发现这位神仙的确很冷,不管周围的人如何热络,他就跟尊大佛似的,除了笑,话少得可怜。
“听说乔野现在在航天研究院呢,真厉害啊。”
“还好。”
“你们院里主要干什么呢?设计火箭还是发射卫星呀?”
“我做的是航天探测器这块。”
“具体用途是什么?听起来就很牛。”
“抱歉,不太方便透露。”
学委笑着打圆场,“嗨,你问这些干嘛?说了你也不懂。再说了,人家是保密单位的,你问些机密问题,叫人怎么回答啊?”
除了恭维,这天并不太容易聊下去,很快学委也去了别人那里,毕竟聚会是他组织的,总要面面俱到才好。
春鸣和于胖子是最后一波来的,搭的还是万小福的顺风车,三人一起来的。
麻将小分队的人一到,现场顿时热闹了。要数插科打诨能瞎扯,这两人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门开的那一刻,乔野还下意识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可直到门关了,也没有第四个人走进来。
他喝了口鸡尾酒,眉头一皱,开始觉得此行有些可笑了。
酒他不爱喝。天他不爱聊。成年人的你来我往他也疏于应酬。
好在有人懂事,开口就问:“哎,怎么就你们仨来了啊。徐晚星呢?”
于胖子:“她不舒服,在家休息呢。”
学委一愣,“不对啊,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不是说在外地出差吗?”
于胖子一时语塞,春鸣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你打电话不是前两天的事了吗?那时候在出差,今天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了还不来,不给面子啊?”
“这不是出个差,水土不服吃坏肚子了吗?在家歇着呢。”春鸣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的本领是于胖子望尘莫及的。
大家很快接受了这个说辞,但到底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没人知道。
乔野安坐角落,听见身侧的三人在闲谈。
“徐晚星还挺高冷啊现在,这都组织好几次聚会了,她一次也没来过。”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上次聚会我还问过春鸣呢,你也知道春鸣这人,打太极一级棒,含糊其辞说她还不是和大家一样在朝九晚五,也没个明白话。”
“说不定是在政府干事,怕咱们知道了麻烦她帮这帮那吧。”
“也说不定是混得不行,不太好意思说。”
有人碰了碰他俩的胳膊,朝乔野一努下巴,咳嗽一声。
乔野侧头对上他们的目光,懒懒一笑,话都不想多说。
因为来得晚,春鸣他们和大家热乎了几句,也被学委安排在了乔野这桌。
乔野与他们还算熟,笑里多了几分真诚。
很快有人开起万小福的玩笑来——
“哎,班长大律师,现在还是大忙人一个吗?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为人民打官司,四处奔波?”
万小福失笑,“也就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还单着?”
“我们这行,不单着还能怎么着?脚都不沾地。”
那人嘴唇一抿,笑了,“我还以为你和徐晚星好了。上回我岳母去医院看病,我还在门诊大厅看见你们俩了,她眼睛进沙子,你不还帮她看呢?”
周围的人一下子来了劲。
“哎哎,说说,怎么回事!”
“都吹沙子了,我不信你俩是清白的!”
万小福一愣,记起来了。
大概是几个月前送徐晚星去医院,她在ct部取了父亲的片子,看见了新长出来的肿瘤报告,当场就红了眼。他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她却强忍着眼泪冲他笑,说没事,眼睛进沙子了。
可在这种场合,他也无法解释,只能摆手说:“就你们会瞎扯。”
“那你俩在医院干嘛啊?”
“晚星身体不舒服,我送她去看看。”
一旁有别人插嘴,“那过年那会儿,我在超市撞见你俩呢?该不会也是你顺路送她去超市吧?”
万小福:“……”
老同学笑哈哈,“你还帮人拎水果拎牛奶呢,这要真没啥事,怎么就跟两口子逛超市似的?”
万小福原本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哪像春鸣那样游刃有余,真真假假张口就来。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干脆举杯——
“好久不见,我敬各位。当初大家瞒着师爷抄作业、违反纪律,看在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打小报告的份上,请大家饶了我。”
众人哈哈大笑。
春鸣用余光瞄了眼乔野,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于胖子,示意他看。
于胖子一擡眼,就看见大家都在笑,气氛乐呵至极,唯独乔野面无表情坐在那,格格不入。
他跟春鸣咬耳朵:“这位哥咋回事啊,当年冷若冰霜,如今也跟黑面神似的,怪吓人的。”
春鸣:“……”
弟弟你是真的不太会抓重点啊。
他清清嗓子,含笑说:“可别打趣咱们小福哥了,要打趣,对面那位才是正儿八经的调侃对象啊。当初和徐晚星闹绯闻闹得全校皆知呢。”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了乔野。
“对哈,当初我们都以为你俩会好。”
“结果怎么狗粮吃着吃着就没有了!”
“哎,你俩现在还有联系吗?”
正热络着,万小福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低头一看,立马站起身来,笑着说:“出去接个电话。”
乔野放下手里的杯子,也说:“我去趟洗手间。”
众人翻白眼,干嘛啊,同学会的意义不就在于聊八卦吗。两位主角都散了,让他们调侃谁去啊。
好没意思哦!
乔野去了趟洗手间,抽了支烟,听见前脚进去的万小福在隔间里打电话。
头一句就是:“怎么了,晚星?”
他一顿,拿烟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看电影?今天晚上吗?”万小福似乎看了眼时间,“今天同学会,吃过晚饭不知道几点了——”
“别别别,不用改天,一会儿我就说我加班,提前离场就好。”
“不麻烦啊,应付那群家伙有什么重要的?当然是你——当然是看电影比较要紧啊。”
“好,那我一会儿网上订票——不行,怎么能让你请我?”
也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最后他妥协,“好吧,那你订。我大概七点半左右去你家接你。”
万小福挂了电话,从隔间走出来,面上还带着温柔的笑。两只酒窝让他显得有些孩子气,还和当年那个直率稚气的班长一样。
突然在洗手台前撞见乔野,他一愣,随即看了眼对方手里的烟,笑着说:“出来透气?”
乔野点头。
万小福露出一个“懂你”的表情,“里面挺闷的,大家都只会说些没营养的话。”
乔野笑笑,没吱声。
场面其实有点尴尬,毕竟万小福作为当初的见证者,乔野和徐晚星的所有年少往事他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场面,就好像新欢撞见旧好。
虽然他心知肚明,徐晚星从来就没忘记过乔野,他万小福也压根还没上位。
他指指包厢的方向,“那我先回去了。”
擦肩而过时,却又忽然被乔野叫住:“班长。”
“啊?”他停步,侧头看着乔野。
后者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问了句:“你开车来的?”
“是啊。”
“方便说说是什么车吗?”
万小福一怔,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乔野笑笑,“随口问问。”
似是不经意般,他问:“是英菲尼迪吗?”
万小福一惊,“你怎么知道?”
“……”
乔野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好看了,只是眼底藏着更深的情绪。他低笑,“来的时候好像见到了一辆,想起前几天也撞见过同一辆,所以猜的。”
万小福迷茫地眨眨眼,只能干巴巴地说:“你猜得真准。”
乔野笑笑,扔下一句:“走了。”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万小福叫他,“哎,那边不是包厢的方向啊!”
乔野一言不发,消失在走廊。
一径走到了餐厅外面,才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成年人别当孤狼。他站在台阶上,低头给学委发信息,随口拈来个理由,说院里临时通知有紧急任务,他要立马赶回去,请学委代他向大家致歉,他就先走一步了。
回到研究院时,实验室灯还亮着。
乔野走进去,看见宋辞还在加班搞设计图。
“咦,你不是开同学会去了吗?”宋辞摘了眼镜,一头雾水,“这开的什么啊,速战速决,这么快就搞定了?”
乔野脱了外套,从衣架上摘下深蓝色工作服,边穿边说:“不感兴趣,先离场了。”
“同学会不感兴趣,怎么,加班就感兴趣了?”
“……”
“哎哎,没见到好看的妹子?”
“……”
“不是吧,你们班资源这么匮乏的吗?一个都挑不出来?”宋辞想想,咧嘴笑,“还是好看的都名花有主了?”
乔野在窗边的工作台前坐下来,调整角度,凑到天文望远镜前。
“我跟你说,现在都这个年头了,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宋辞扔下图纸,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俗话说得好,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有好看的妹子,看上就大胆上,我还不信谁他妈瞎了,看不上我兄弟。”
那句“你不说话是不是会死”都到嘴边了,又消散于无形。乔野人在望远镜后,嘴里却应了一声:“对我这么有信心?”
“虽说脾气臭了点,性格差了些,但我建议你照照镜子,优势不要太明显。”
乔野低笑一声,“来战?”
“不是吧,又来?”宋辞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在那边那台望远镜前坐下来,“战就战,谁怕谁?”
这是他俩从北京玩到美国的游戏,如今回了蓉城,又故技重施。
航天这个领域,看似奥妙无穷,一整个苍穹宇宙等待探索,可真正的航天工作者每天都待在实验室里,日复一日钻研同样的工作、与同样的数据打成千上万次交道,实际上是枯燥而单调的。
不知是谁提议,一颗一颗辨认星球,你认一颗,我认一颗。谁先卡住,谁就输了。
这个比赛从五年前延续到现在,两人有输有赢。
又是一阵激烈对战后,乔野埋在望远镜后,忽然久久没擡头。
宋辞:“怎么,今天这么快就不行了?啧,你就这点水平吗乔野!”
望远镜后的人忽然问:“你认识这颗星吗?”
“哪颗?”
他把方位报了,宋辞立马凑上去看,“这不阿尔法二十三号吗?”
乔野说不是,那颗星叫少女星。
宋辞:?
“为了赢,你现在都这么不择手段了吗?翻翻书吧,哥们,你要起个正常点的名字说不定我还能被你蒙过去。这种中二的名字,你当我是智障吗?”
那人倚在椅背上,笑了。
“十八岁那年,我在龙泉山顶看流星雨,有人跟我说它叫少女星。”
“很显然他是个骗子。”
“她不是。”
乔野侧头看着窗外,似是记起了当年的场景,小姑娘神采奕奕擡头望天,笃定地说那是她从天文望远镜里看见的第一颗行星,所以不管别人叫它什么,对她而言,那就是她徐晚星独一无二的少女星。
那一夜繁星万千,璀璨无比,可他却只是侧头看着她。
她问他:“看我干什么啊,看天上啊。”
他复而擡头看天,却依然在神游天外。好像自从认识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无法集中在别处。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徐晚星。
……
乔野靠在椅子上,看着今夜的满天繁星,没头没尾地说:“万小福也挺好的。”
宋辞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
他回过头来,“我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这话题是不是转移得太突然了?
宋辞:“什么电影?”
乔野回忆片刻,报上名字,不偏不倚,正是今天万小福在洗手间里报的那一部。
他们去得太晚,电影已经开场了。
宋辞一直在嘀咕:“让你订下一场,偏要订这场。看吧,我就说来不及。”
乔野不说话,只定定地往最后一排走。
视线在厅里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几排前的正中央。他看见了那两颗后脑勺。
宋辞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剧情,某一刻发现自己完全得不到回应,终于不满地侧过头来。
“不是,大哥,你叫我来看电影,你这看的是哪里啊?”宋辞在他眼前晃了晃手,“excuseme?幕布在上面,你这往下看哪呢?”
乔野拨开那只扰乱视线的手,“别挡我,有要紧事。”
“能有什么要紧事?”宋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仔仔细细观察片刻,发觉那颗后脑勺似乎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
不是,他来这城市也就这么几天功夫,能看见过几颗熟悉的后脑袋呢?能叫乔野这么惦记的,好像也只有一颗啊。
他瞪了眼睛,“我靠,你他妈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再定睛一瞧,“你的星星在跟别的野男人看电影哈?!”
乔野沉默片刻,说:“你也觉得他们不配?”
“嗯?”宋辞仔细回忆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他有表达过这层含义吗?
乔野淡淡地得出结论:“是啊。光看后脑勺,也一点不配。”
宋辞:“……嗯???”
作者有话要说:
万小福: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