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南河畔,高楼林立。
城市高速发展后,高新区俨然成为蓉城的心脏地带,即便夜幕四合,格子间内也灯火辉煌。
前台小姑娘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咖啡和便当盒,飞快地藏在柜台后。
小哥开玩笑:“这会儿还没下班,吃饭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你们老板可真严格。”
她也笑了,“里面的大律师们都还饿着肚子在战斗呢。”
对于律师事务所来说,战斗才是常态。
万小福看了眼手表,关掉电脑,从桌后站起来,取下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一边穿一边朝外走。
张助理从格子间里擡头看来,“万律师,要走了吗?”
“嗯。你准备一下李旭明的资料,下班前发我邮箱,纸质档可以明天再打印,到时候放我桌上。”
“好的。”
隔壁桌,新来的实习生姑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凑过来问:“大家都没下班,怎么万律师就走了啊?”
“他每个月的这几天都不加班的。”
“回家陪老婆?”
“开什么玩笑,律所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单身汉。你见咱们这有几个已婚人士?工作都忙成狗了,他哪有认识女孩子的机会啊。”
小姑娘若有所思,笑容满面凑过来:“那,律所里可以自产自销吗?”
张助理似笑非笑觑她一眼,“这招可行,但不适用于万律师了。”
“你不是说他还单身吗?”
“对象是没有,但听说有个青梅竹马,人家高中时就是老同学了,传说中的白月光。这么多年万律师一直放在心上。”
“青梅竹马?”小姑娘问清楚了万律师的岁数,掰着指头一算,瞪大了眼睛,“高中三年没在一起,毕业到现在都七年了,还没确定关系,还能有戏吗?”
“这谁知道?反正禁不住万律师自己乐意呗。”
万小福并不知道自己的助理和实习生在谈他的八卦,从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看见路边有卖糖炒板栗的,停车,降下车窗。
“老板,来一份栗子。”
秋末天凉,他对着那袋热气腾腾的板栗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公文包上,咧嘴一笑。
大概没人想得到,人前西装革履的万律师会把文件资料都拿出来放在后座,转而把一袋糖炒板栗放进公文包里,只怕送到那人手里时凉了。
他把公文包放好,低头发了条信息。
“我下班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那边很快回复:“好的,我收拾一下,一会儿楼下见。”
徐晚星在楼下见到万小福时,他打开车门,从后座拎出一桶油、一袋米,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她瞪着眼睛问:“给我的?”
“对啊。上个月来的时候,你家不是没米没油了吗?”
“你也知道是上个月的事了,至于一整个月都没买新的吗,我喝西北风呢?”
万小福笑起来,“赶紧拎上去,要累死我吗?站这说什么闲话。”
一边上楼,他一边说:“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虽说身手好、力气大,这些事也让男人来做比较好。我先给你拎来,有备无患嘛。”
东西虽沉,好在小区有电梯,东西很快放进十八楼的家里了。
两人重新回到楼下,上车。
万小福从后座把公文包拿来,递给她,“喏。”
“干嘛?”
“打开看看。”
徐晚星疑惑地打开那只公文包,眼睛都直了,“你把板栗放这里面?!”
“不然回来就凉了。”
“不是。我记得这包是你去年生日的时候,你妈买给你的吧?五位数的包,你就拿来装板栗?”
当这是菜篮子吗?
万小福笑了,“物尽其用,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笑起来时,嘴边有两个酒窝,依稀可见高中时清秀的少年模样。这也是为什么平常在律所和法院里,他不怎么笑的缘故。酒窝会显得他没那么严肃,塑造不了强势精明的律师气质。
徐晚星摆摆手,遗憾地说:“热的也吃不了。不然你车里一股味儿,还掉你一车壳。”
“没关系,我过两天正好要开去做保养。”
“下车再吃。”徐晚星很坚持。
车行一路,万小福想起什么,在红绿灯口停下来时,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最近看同学群里吗?”
“早八百年屏蔽了。除了发请帖晒小孩,剩下的也只会卖保险拉生意。”
万小福笑起来,顿了顿,说:“我看群里有人说,今天在市中心看见乔野了。”
那一句话平平无奇,却仿佛突如其来的炸弹,车里一时被消音。
乍闻他的名字,徐晚星一怔,半天没反应过来,旋即又笑了,“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绿灯亮起时,万小福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可她的笑容还和之前一眼,没心没肺的样子,漆黑的眼珠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你就不好奇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跟我没关系。”
“当初的事,他不知道内情,气你也在情理之中。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至于还耿耿于怀吧?”
“那也跟我没关系。”
“蓉城虽说挺大的,但大家交际圈子也就那么小,将来也许还有机会碰面。要不,干脆找个机会解释清楚——”
“班长大人。”徐晚星好笑地打断了他,“你以为这是在演偶像剧呢?”
“……”
“街头偶遇,背景音乐是好久不见,大家执手相看泪眼,还能话别当年?偶像剧现在都不这么演了。”
万小福一时没说话。
徐晚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激了,又放缓语气说:“时隔多年,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了,当年的事,说不说都没什么必要了。”
车停在医院门口,洁白一片,熟悉的味道似乎隔着大门都清晰可闻。
开门前,万小福低声说:“可我总觉得,他回来有你的原因。”
徐晚星一顿,安全带啪嗒一声松开,可手却停在车门上。
万小福侧头看着她:“他好歹一科研人员,还是搞天文研究的,不留在北京,也该去南京,往咱们蓉城钻什么啊?况且人父母都回北京了,他孤家寡人跑过来,图什么?”
图什么?
徐晚星张了张嘴,勉力按捺住不规律的心跳,告诉自己心平气和最重要。
“你到底是来探望老徐的,还是来讲八卦的?”她翻了个白眼,开门下车,“果然是打民事官司打多了吗,说些家长里短的这么在行。”
万小福锁好车,擡头时,那人已经快步走了几十米远。明明腰挺得笔直,可那个背影怎么看都有种仓皇逃窜的味道。
他苦笑着追了上去,心道,她果然还是忘不了。
清花巷。
房屋经纪人明明大腹便便,却还按规定穿着白衬衣加西装裤,扎起来的衬衣更凸显出圆滚滚的肚皮。
他停在宽巷的两层楼小院前,笑容满面说:“二位跟我进去看看吧。”
宋辞眉头一皱,不乐意了,“你选的什么破地方啊,离研究院十万八千里远就算了,还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经纪人赶忙赔笑地说:“不不不,这里虽然看起来是老了点,但好歹是国风巷子,这几年不少游客都来观光,体验老蓉城的生活气息。您可别小看清花巷,这的房价可不比高新区便宜。”
一侧站了个修长挺拔的年轻男人,也是白衬衣加黑西裤的打扮,领口甚至还随意地松了颗纽扣,但就是跟房屋经纪人把同样的行头穿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他不咸不淡地瞥了宋辞一眼。
“不乐意就赶紧走。我早说过了,你非要跟着来。”
“你只说地方没那么好,可没告诉我是这种破旧的老巷子。”宋辞四下看看,“没处停车,位置偏僻,这院子里也荒了好多年了吧,演鬼片呢这是?我看鬼都不想住在这。”
片刻的岑寂,男人淡淡开口:“我以前就住在这。”
房屋经纪人:“……”
宋辞:“……”
宋辞:“我不管,那我就更要留下来了。毕竟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可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反正我赖定你了。”
男人瞥他一眼,“留下来可以,有个条件。”
“还有条件?说来听听。”
“活得安静一点,少说话,多做事,别拿你的废话影响我的生活质量。”
“呸。你怎么不说你这厌世脸影响我食欲啊?”宋辞义正言辞,“既然都要同居了,你提了条件,我也有个条件——”
“你没资格提条件。”
“喂,乔野,好歹我他妈从北京一路跟你到这来,你就这么冷漠对待自己的好兄弟吗?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没有。”
“……”
两人上演着冰与火之歌,房屋经纪人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扶扶眼镜,腆着脸凑过来,“那个,咱们要不,先看看房子的情况?”
“不用看了。”乔野从他手里拿过合同,“房子我租了。”
审合同,签字,拿钥匙,房子就算敲定了。
宋辞进屋子里溜达一圈,发现房子里面还是挺好的。更何况他从来都是嘴上抱怨多,但其实做他们这一行的,大西北也住过,荒漠戈壁也睡过,哪有心思计较住宿水平多高。
他只是抱臂倚在门口,似笑非笑说:“哥们儿拿着国家津贴,不住高新区的高档公寓,选个这么朴素怀旧的地儿,思想觉悟挺高啊。”
乔野:“老地方好,不用重新适应环境。”
“你那环境适应水平,还有这种担忧?刚到美国那会儿,我们吃不惯住不惯,时差都还没调过来呢,就你倒头就睡,醒来就跟打鸡血似的开工。”宋辞笑话他,“连张导都说你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机器人就算了,没有感情倒是真的。”乔野扫他一眼,“所以你要是再这么多废话,还是趁早回北京吧。”
“……”
两人昨天才从北京飞来蓉城,去了研究院里熟悉环境,目前行李还在酒店。
院里其实也有宿舍,但两人都不缺钱,没必要挤在逼仄的环境里,所以选择自行租房。
当初乔野去了C大后,隔了半年不到,乔慕成手头的项目也完成了,念着儿子北上,于是又举家迁回了首都。
听房屋经纪人的意思,在他们之后,又有一家人搬进这屋子住了几年,半年前搬走,这房子就空着。
两人去超市里买了点清洁用具,一晚上都耗在这里了。
离去时,明月高悬。
这些年蓉城似乎变了很多,来的一路上,沿途看见的高楼大厦极具现代感,鳞次栉比,灯火辉煌。
可来了清花巷,这里似乎还是老样子。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做饭的香气弥漫在巷子里。月亮出来时,晾晒的被单还在二楼迎风飘扬。谁家传来小孩的哭声。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略大,走过屋外都能听见。
“往哪走呢,不是从这边出去吗?”宋辞奇怪地叫住乔野。
可他却头也不回往窄巷走,“这边也能出去。”
“不是,这边转个弯,不就直接能打车了吗?”
“来都来了,带你参观一下。”
“哥,我打扫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这会儿腰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回酒店吧,算我求你,明天再来参观行吗?”
“不行。”
在宋辞废话的功夫里,那人已经走了老远,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的一轮苍白月光。
宋辞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这些年乔野冷归冷,但人情味是有的。今天来了这清花巷,好像连人情味都没了,整个人都变得尖锐带刺。
他顿了顿,追了上去,却看见乔野停在了一扇卷帘门外,静默着,一动不动看着那道门。
那栋房子在巷子窄小的一段,比他们租住的那一栋小多了,也陈旧多了。二楼看起来倒是比一楼新了不少,明显是后期新装过,贴着尚且闪亮的瓷砖。
宋辞走到他身旁,就听见他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
“二楼以前是棚户,旁边有片空地,常年晾着衣服。”
乔野似乎也没在意他是否在听,只擡头看着在月色下发亮的瓷砖。
“没有贴砖,只有一大片爬山虎。春天的时候,会有蝴蝶停留。”
“也没有石头阶梯,只有一只老旧的木梯子。爬上去时要手脚并用,不留神踩滑的话,可能会摔下来。”
……
有个书房,简陋不堪,唯有一张书桌、一方地毯,和一只木头斑驳的大立柜。柜子上放了一只多功能收音机,墙上贴着Coldplay和Beatles的照片。
有一只橘黄色的猫,名叫阿花,冷不丁就从窗口跃进,爱撒娇,爱躺在椅子下睡觉。
有一个小姑娘,总是一边伏案疾书,一边抱怨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外语,振振有词:不是说好普通话走遍全天下吗,敢情都是骗人的吗。
还有一个无数次从梯子爬上来的少年,总是在虚掩的门后静静看很久,然后才装作刚来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走进屋去。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像是沉稳又波澜不惊的成年人,但心跳早就出卖了他。
……
乔野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倒是宋辞难得没有打岔,也没有提醒他该走了。
直到下班归来的辛意,大老远看见两个男人站在自家门口,走近了,才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乔野?”
他一顿,回过头来。
“我的天,真的是你!”辛意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我搬回来了。”
“还是宽巷那边吗?”
“嗯。”
“你,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会回蓉城?”
乔野顿了顿,微微一笑,“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