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野缺席的这一日,所有的科目都在评讲试卷。
徐晚星从后座拿过了乔野的所有试卷,每节课都在奋笔疾书,替他做好笔记,打算整理了替他带回家去。
他的手伤打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突然伤势加重,也是因为她。徐晚星并不知道在孙映岚口中,她被称作是惹祸精,但此刻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语文课上,陈老师评价作文时,请徐晚星朗诵了一遍乔野的作文。
当众朗诵这件事,徐晚星还是第一次经历。毕竟双语成绩过分差劲,她只被当做反面教材拎出来批评过,从未得到过范文待遇。
起初还有点紧张,但念着念着,她就定下了心神。
作文的主题是,说一说那些遥不可及而你却最想实现的梦想。
乔野的题目是,暗淡蓝点。
他说在科技日益现代化的今时今日,娱乐方式也日新月异,沉浸于感官体验的人越来越多,愿意放下电子设备的人越来越少。曾经,头顶的日月星辰是漫长岁月里受人瞩目的存在,而今埋头的人越来越多,仰望的却越来越少。
他的梦想是成为天文研究者。
他说1990年,在距地球64亿公里处回望母星时,旅行者1号拍摄下地球的照片。美国著名的天文学家卡尔萨根这样评价照片:“我们成功地拍摄了这张照片,当你看它,会看到一个小点。那就是这里,那就是家园,那就是我们。你所爱的每个人,认识的每个人,听说过的每个人,历史上的每个人,都在它上面活过了一生。我们物种历史上的所有欢乐和痛苦,千万种言之凿凿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思想,所有狩猎者和采集者,所有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所有的皇帝和农夫,所有热恋中的年轻人,所有的父母、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者和探索者,所有道德导师,所有腐败的政客,所有‘超级明星’,所有‘最高领袖’,所有圣徒和罪人——都发生在这颗悬浮在太阳光中的尘埃上。”
乔野说,除却地球,宇宙里还有浩瀚星辰,每一颗都拥有与地球截然不同,却又毫不逊色的美丽。
……
他说了很多,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卡尔萨根在他的书《暗淡蓝点》里曾献给自己一句话:献给卡尔萨根,又一位漂泊者,也许你们这一代会看见,做梦都想不到的奇景。
这个梦想曾属于六十年代,属于七十年代,属于我们的上一代。在所有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梦想里,我希望成为下一个漂泊者,在我们这一代,也看见做梦都想不到的奇景。
……
那天夜里,徐晚星回到清花巷,并未急着去送卷子。
她从存钱罐里拿出了一张百元大钞,去了趟超市,拎着一袋猪骨回家了。在厨房整整守了两个小时,严阵以待,炖出了一锅浓香四溢的排骨汤。
翻箱倒柜找了只保温桶,小心翼翼倒满,拧紧盖子,最后才从书包里拿出乔野的各科试卷,用文件夹装好。她一手拎着保温桶,一手拿着文件夹,踏着夜色往宽巷那边大步走去。
乔野的房间亮着灯。
徐晚星小心翼翼从栅栏外翻了进去,蹑手蹑脚走到窗边,踮脚瞄了一眼。
隔着半透明的窗玻璃,她看见乔野半倚在床上看书。
屋里开着空调,隔绝了窗外的天寒地冻。他穿件白色毛衣,低头看书的样子专注而雅致,少年如画。
徐晚星在地上捡了颗石子,往玻璃上轻轻一扔,然后就蹲了下来。
屋内传来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片刻后,窗户被人推开。她兀自埋头在窗角,恶作剧似的捂嘴笑。
直到——
“地上有钱?”
头顶传来慵懒的声音。
徐晚星:“……”
她擡头,与他四目相对,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被发现。
“找我?”乔野闲闲地立在窗口,居高临下看着她,“怎么不走正门?”
“得了吧,我可不敢踏进你家半步。”
“还有你麻将馆中流砥柱不敢做的事?”
“喂!”
都过了一整天了,他居然还记着她的玩笑话,徐晚星给予眼神警告。
“我可是好心好意服务上门,你给我好好说话。”
乔野的视线落在她两只手上。
“什么服务?”
“这是快递服务——”她率先把文件夹递了过去,然后又把保温桶放在窗台上,“这是外卖服务。”
话音刚落,乔野的房门忽然响了。
“小野,你在跟谁说话?”
“关窗关窗!”徐晚星一听是孙映岚的声音,急急忙忙拿了保温桶,赶紧蹲下。
乔野关了窗,为母亲开门。
孙映岚端着一碗排骨汤走进来,搁在书桌上,“吃哪补哪,把营养都吸收了,骨头才好得快。”
乔野:“……这都今天的第三碗了。”
“不止今天。”孙映岚严厉地说,“你不爱惜自己,我和你爸只能盯着你了。年纪轻轻就伤筋动骨,老了会留下病根的。你看看你爸,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老在项目上挖土,这不一到下雨天,老寒腿疼得下不了地。你将来也想和他一样?”
吃哪补哪。
乔野的目光落在那排骨汤上,“您也不怕我长成猪骨头。”
窗户底下的人差点没忍住,捂嘴堵住了笑声。
屋内的母亲问:“刚才我好像听见你在说话,有人打电话了吗?”
乔野:“同学打来的,问问我手怎么样。”
孙映岚不疑有他,只叮嘱他说:“这会儿汤还烫,你凉一下,一口都别剩啊。”
“知道了。”
孙映岚出门时,顺手把门也带上了。
窗户又一次被推开,乔野看着抱着保温桶蹲在墙角傻笑的人,“不冷吗?”
十二月了,寒冬的风呼呼刮着,孙映岚种在校园里的植株迎风招摇,险些没折了腰。徐晚星蹲在墙角,刘海也被吹得直晃悠。
她重新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小声说:“走了?”
“走了。”
她踮脚瞄了眼书桌上的碗,撇撇嘴,“排骨汤?”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讪讪地后退一步,“那我走了。”
“等下。”乔野的目光落在她往身后藏的保温桶上,“那个不是要给我吗?”
“突然就不想给了。”
他定定地看她两眼,笑了,“排骨汤?”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喝你的吧,废话那么多。”
说完转身要走。可窗后的人忽然探出半个身子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住了她,“徐晚星。”
“干嘛?”
“桶给我。”
她回头白他一眼,“你不是都有汤喝了吗?还一天三碗呢。”
乔野勾了勾嘴角,“送都送来了,留下吧。”
“你喝得下?”
他索性把窗都打开了,屋内暖洋洋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翻墙翻门都不在话下,翻个窗,你没问题吧?”
“干嘛,你这是请君入瓮?”
“不,我这是引狼入室。”
“你说什么?!”徐晚星发出死亡警告。
乔野笑了,从善如流修正说:“好的,请君入瓮,请君入瓮——”
等到徐晚星缓和下脸色,蹭蹭两下,身手了得地撑着窗台跳了进来,才听见他的下文:“然后瓮中捉鼈。”
“?”
她把保温桶咚的一声搁在桌上,瞪他,“你想死得慌?”
那桶排骨汤,最终三分之二都进了徐晚星的肚子。
他的房间很宽敞,但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为了方便说话,她把汤放在椅子上,与他并肩坐在铺了地毯的床边。
客厅有他父母在,说话也不敢太大声,她只能降低了音量,凑到他耳边,像说悄悄话似的,把他错过的一整天都讲给他听。
“今天虽然你人没到,但你的名字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整个高二年级,牛逼得飞起。”
“听起来不像褒义。”
“各科老师都恨不能把你当活佛供起来,让全体学生顶礼膜拜。”
“有正常一点的比喻吗?”
“哦,托你的福,今天语文课我还起来朗诵作文了。”
“我好像没有指点你写作文吧?”
“你的。”
“……”
说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在他填满一整面墙的书柜上浏览一圈。
“找什么?”乔野走到她身后。
“你有《暗淡蓝点》这本书吧?”
他应了一声,从她头顶取下了那本书。暗蓝色的封面上有点点星光,书名是PaleBlueDot。
徐晚星接过来一看,“怎么是英文版?”
她看看书,又看看他,泄气了,“本来还想看一看的,现在看个鬼啊。”
乔野的目光从书上移到她面上,“怎么看不了?”
他从书柜上取下一本厚重的牛津词典,又拿了本天文学专用词汇书籍,一并放在她怀里。
“少打点麻将,一天多看几页,期末也就看完了。”他不咸不淡地说。
徐晚星抱着沉甸甸的书,死鱼眼,“乔老师,你这是在给我布置作业吗?”
“选修课,看或不看,选择在你。”他淡淡地看着她。
片刻后,矮个子少女抱紧了几本书,撇撇嘴,说:“看。看看看!和学霸交朋友就是这么难,不是我把你变校霸,就是你把我变学霸。”
然后转身拎过空空如也的保温桶,准备翻窗逃走,“那我走了啊!”
她身手敏捷地跳出窗户,只露出个脑袋,“你也别光说我,就让我少打麻将。那你也少抽点烟啊。”
乔野:“你这还提上条件了?”
“我这是规劝!”她振振有词,“抽烟有什么好的?危害身心,还波及周边人。你是好学生啊,好学生抽什么烟?”
乔野刚想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话很像师爷,就听见下一句——
“别抽了。来,不如一起打麻将。”
他面无表情,吧唧一声合上窗,“不送。”
窗外传来吃吃的笑声,她拎着保温桶,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