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台“乱搞男女关系”东窗事发后,徐晚星每每对上乔野的目光,总觉得他似笑非笑、满眼嘲讽。
同时,麻将小分队和乔野的恩怨没断,这伙人依然在“幼稚园大班”的领域里打拉锯战。
可惜的是,拉锯战在第二周变了风向。
依然是课间,语文课代表抱着一摞刚批完的作业,气喘吁吁从办公室回来。
花蝴蝶春鸣热情洋溢地扑了上去。
课代表面无表情:“又要帮忙发作业?”
说完,他从最顶上抽了本作业递过去,死鱼眼看着春鸣。
“……”
春鸣:“谢谢啊,这次要三本。”
他非常自觉地又从顶上抽了两本出来。
这次春鸣没从前面往后扔,毕竟有过一次“爆头”的黑历史,再来一次,保不准乔野会大发雷霆。
他姿态优雅、不经意般走到了教室最后方,瞄准乔野的头,一个天女散花,将三本作业一齐扔了过去。
前座的徐晚星早在课代表进门的瞬间,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春鸣身上,咧嘴等着某人的痛呼。
哪知道乔野就跟后脑勺长了眼似的,几乎是瞬间弯下了腰,紧了紧自己的鞋带。也就在这一刻,作业本从他头顶掠过,啪的一声,齐刷刷砸中了前座的徐晚星。
意料之中的吃痛声的确响起,然而并不是来自乔野。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捂住后脑勺,回头死死瞪着乔野。
而后者慢条斯理系好了鞋带,直起身来看着她,挑眉:“怎么,被砸了?”
徐晚星刚想骂你个王八羔子,就见乔野一脸淡然地回过头去,对春明说:“发作业不能好好发吗?每次都飞来飞去的,这不,又砸到人了。”
春鸣:“……”
徐晚星:“……”
春鸣无助地看向徐晚星:“星姐……”
徐晚星捂着后脑勺,咬牙切齿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行啊,姓乔的还吃一堑长一智了!
还是课间。
乔野从教室外归来,手里拿了瓶矿泉水,约莫是从小卖部回来的。
坐在教室门口的于胖子吹了声口哨,徐晚星立马戒备起来,表面上还装模作样在写物理题。
几乎是乔野从她桌边经过的一刹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右腿。
谁知乔野就跟脚下长了眼睛似的,擡腿的一瞬间,在空中停顿片刻,然后一脚踩在了她的脚背上。
徐晚星哎哟一声,痛得立马缩回脚来。
乔野仿佛这才注意到她横在过道上的腿,惊讶地垂眸看了眼:“踩着你了?”
“……”
徐晚星气急败坏地吼了句:“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
“那你是瞎了吗,看不见这么显眼一条腿搁在这儿?”
“那你瞎的比我更厉害,看不见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乔野云淡风轻地冲她微微一笑,“真是对不住了。”
“……”
徐晚星破天荒有了杀人灭口的心。
好在报复行动也并非全然落空,她也有占据上风、计谋得逞的时候。
譬如说,当梁子越结越大,又找不到办法制裁乔野时,她动了动脑筋,抓住了他的软肋下手。
那家伙不是爱干净吗?不是爱惜课本吗?
徐晚星开始趁着课间,隔三差五就动作幅度巨大地站起身来,猛的一下带动了后座的课桌,晃得他桌面和抽屉里的书哗啦啦往地上掉。
她当然也学会了乔野的微笑技能,反正对方越生气,越是要笑吟吟做出无辜脸,对不起三个字能完美堵住他的嘴。
然而这一招终结在大扫除时,因为地面刚被拖过,湿漉漉一片,能瞬间将课本浸渍得面目全非。她原本没有想过做得这么过分,书上沾点灰尘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却不料又一次报复过了头。
她成功看见乔野黑了脸,用死亡凝视阴森森注视着她。
那种透心凉的眼神令她有一瞬间的退却,看见地上面目全非的书时,原本准备好的微笑技能也僵在唇边。
两人有一瞬间的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乔野不发一言蹲下去,一本一本拾起书。整个过程仿佛格外漫长,也短暂得惊人。
徐晚星最终没能克制住自己,也蹲了下去,只可惜刚捡起一本,就被他一把夺过。
“不需要你假好心。”他冷冰冰地说。
徐晚星蹲在那里,站起来也不是,继续帮忙捡书也必然遭到拒绝,最终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一次不是揶揄,也不是为了气他。
她是真心诚意在道歉。
乔野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擡眼看一看她,只沉默着捡起了全部的书,用纸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封面。
一整包都用完了。
徐晚星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抽纸,笨拙地往他桌上放,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一挥手扫落在地。
“我说过了,不需要。”
“……”
徐晚星捡起自己的抽纸,一言不发塞回了抽屉。
当天放学时,她目送乔野离开教室,把春鸣和于胖子等人叫住了。
“明天开始,不用针对乔野了。”
于胖子讶异地望着她:“怎么,他道歉了?”
“没有。”
“那干嘛停下来啊?说实话,第一次遇见能跟咱们针尖对麦芒的,这感觉就像……”他琢磨片刻,咂咂嘴,“棋逢对手,旗鼓相当,还挺有意思的。每天就琢磨着怎么跟他对着干,他又能想出什么招数回敬给咱们——”
“你可闭嘴吧你。”春鸣眉头一皱,“他只有一个人,咱们足足六个人。人数悬殊成这样,还能打个平手,也不嫌丢人。”
于胖子毫不引以为耻:“他本来就是学霸嘛,智商高。咱们是六个臭皮匠,顶他一诸葛亮。”
大家嘻嘻哈哈,只有徐晚星没有笑。
春鸣察觉有异,侧头看着她:“怎么了?”
徐晚星顿了顿,说:“就当我良心发现吧,人家一初来乍到的新人,被我们弄得没人敢接近,整天跟个孤家寡人似的……也怪可怜的。”
大刘叫了起来:“哟,徐晚星你还有良心这种东西——”
话说到一半,被没有良心的徐晚星冷冷一剜,住嘴了。
“总之,就到此为止吧。”徐晚星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入秋好一阵了,天气终于不再炎热,出门散步的人也多了起来。而兴旺茶馆不论春夏秋冬,四季都是一样,店如其名,很兴旺。
徐晚星在茶馆外面的抄手摊子上忙碌着,今晚异常沉默。
徐义生侧头瞄了她好几眼,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时,才一边擦碗一边问:“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干嘛不说话?”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我说话您嫌我聒噪,不说话您又质问我为什么不说。您老人家可真难伺候。”
徐义生一个暴栗敲在她头上:“有你这么跟你爹说话的?”
说话间,老板娘出现在茶馆门口,朝徐晚星招招手:“晚星,来来来。”
接下来,徐义生抗议的话被视若无睹,徐晚星被老板娘抓去当壮丁,凑了一桌麻将。
“张姐,晚星她都高二了,不能再帮你凑数了!”徐义生急得跳脚。
“少来,她就是不帮我凑数,不也一样没学习,还不是在帮你守摊子?”张姨翻了个白眼,“行了,别啰嗦,还是老规矩——牌呢,晚星帮我打,输了我付账,赢了钱归她。”
徐晚星在玻璃门后冲老徐笑得一脸贼样,挥挥手,潇洒地上桌了。
打从记事起,她就在这茶馆里外长大。
别的孩子在家待的时间最多,只偶尔往外跑,和同龄人一起玩。她却不同。
徐义生三十五岁时有了徐晚星这个女儿,因是单身父亲,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只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她。因此,不论摆摊还是去任何地方,他都只能把女儿拴在身边。
徐晚星年纪还小时,就知道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仰头看着父亲摆摊,冲客人们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地叫得欢。
客人们见她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总忍不住摸摸她的头。
她也不生气,只笑嘻嘻说:“摸了头就要多买一碗!”
客人忍俊不禁,冲徐义生说:“老板,你这女儿可真会做生意,小小年纪就有经商头脑了!”
徐义生可不高兴听见这话。
他的女儿才不会继承他的衣钵呢。晚星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活得比他更像个人样!
兴旺茶馆的老板娘张姨看徐晚星人小可怜,不忍心让她跟着徐义生在外头风吹日晒,便把小姑娘招呼进了茶馆。
毕竟徐义生也在她的茶馆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大家每天擡头不见低头见的。
说不清是谁沾了谁的光,反正在茶馆外摆摊,徐义生从来不用发愁没有顾客。而摊子开在她的茶馆外,她这兴旺茶馆的生意也总是比别家茶馆来得好。
大概是互惠互利,天长日久的,大家也像是邻居一般互相照应了。
“今后你就在张姨这儿待着,让你爸自个儿做生意去吧。”张姨摸摸徐晚星的头,怜爱地让她坐在了柜台后,腾出一小片桌子给她,“喏,外面热,就在这儿玩吧。”
后来,徐晚星上学了,开始在柜台后做作业。
只是每当作业做完了,她也闲不住,不肯只待在柜台后这巴掌大的天地里,便帮着张姨端茶送水,顺便待在麻将桌旁饶有兴致地旁观。
后来,天赋惊人的徐晚星看会了麻将。
再后来,她不懂规矩地出言指点某位客人,那人当场赢了个清一色大满贯。徐晚星被张姨拖走,后者还不住地跟其他三位客人道歉。
后来的后来,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某桌凑不齐人数、三缺一时,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张姨,我帮你凑个人头呗。”
那一天,她赢得三个成年人脸都黑了。
“杠。”
“清一色。”
“清对。”
“大对,自摸三家。”
“对不起,我又胡了。”
小小年纪的少女仰着一张天真稚气的脸蛋,声音清脆,牌技娴熟。张姨在柜台后看得眼睛都直了。
后来的后来,她就成了兴旺茶馆凑人头的常驻嘉宾。
徐家条件并不好,全靠徐义生摆摊赚钱。小本生意,勉强糊口,而老徐对女儿百般呵护,虽然严厉是严厉了点,但任何同龄人拥有的物质条件,他都义无反顾提供给徐晚星。
于是张姨也从不贪图徐晚星赢的牌钱,总是手一挥。
“这点小钱,你自己收着吧。”
徐晚星赢多输少,并且基本稳赢不输,赢来的钱总能补贴家用。后来徐义生干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也不知是从小看牌打牌锻炼出了徐晚星过目不忘、心算速度惊人的理科天赋,还是她过人的理科天赋带动了她打麻将的技能。总而言之,徐晚星就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了。
夜里十一点,徐义生惆怅地从茶馆里把徐晚星逮出来。
“够了,别打了。我继续摆摊,你给我麻溜地滚回家洗洗睡了。”
“别啊,爸我这正赢钱呢!”徐晚星乐呵呵地从包里抓出一大把零钱,“你敢信,打两块的我赢三家,俩小时不到,都进账两百八了!”
“你明天还上不上学了!”徐义生咆哮。
“上学能值几个钱啊?将来工作了,说不定还没打牌赚得多呢。”徐晚星嘀咕,冷不丁被徐义生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老子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当个赌徒!”徐义生是真的生气了,指着清花巷的方向,“你给我滚回家去!从明天开始,我不要你来摊子上帮忙了!”
这一幕被加班回来的乔慕成撞见了,脚下一顿,自行车刹在路边。
与他同行的,是清花巷的另一位住户,传说中的老李。就是因为他,徐义生才对乔野起了贼心,试图撮合女儿与他成为学习小伙伴。
老李也是乔慕成转来蓉城工作后的新同事,清花巷的房子还是他介绍的。
“大晚上的,小姑娘怎么从茶馆出来?”乔慕成摸不着头脑。
老李看了眼垂头丧气往家走的徐晚星,下巴朝路边的抄手摊一努:“老徐一向在兴旺茶馆外头摆摊,那孩子从小在这儿长大,耳濡目染的,常帮老板娘打牌。”
乔慕成一愣:“这怎么能行?小小年纪就成了赌徒……”
“不这样也没别的法子啦。”老李叹口气,“徐义生单身男人一个,带着个小姑娘,能养这么大,把人养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已经很不错了。谁还能苛求他又当爹又当妈,把人养成精雕玉琢的呢?”
乔慕成是有涵养的人,不便过多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只是车骑到一半,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徐晚星的妈妈呢?”
老李摇摇头:“徐晚星没有妈妈。”
“……”
乔慕成糊涂了。怎么还会有孩子没母亲呢?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老李同情地替他解惑:“非但没有妈,这孩子命不好,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十七年前,小姑娘出生一个月不到,就被人丢弃在清花巷的巷口。
那一年,徐义生三十五岁,因儿时的一场车祸跛了脚,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倔强如他,干脆单身到底。
那个夜里,他卖完抄手、摆摊归来,在巷口听见了小孩的哭声。
骑着三轮的他一惊,猛然停下,左顾右盼老半天,总算在篱笆下找到了被裹得严严实实、放在纸箱子里的小姑娘。
他扯着嗓门儿问:“是谁家的孩子给扔在这儿了?”
空空荡荡的巷子里无人应声,只有孩子的哭声。他急了,也不知这婴孩怎么了,只得手忙脚乱抱起她。奇妙的是,在他把她抱进怀里的那个瞬间,孩子不哭了。
寂静悠长的巷子里,黑夜是那样漫长,仿佛看不到头,仿佛天不会亮。
可他低下头来,与那小小的婴孩彼此对视着,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双明亮到令人屏息的黑眼珠。
小姑娘好奇地擡手碰碰他遍布胡茬的下巴,咯咯笑了。
次日,他把孩子送去了警察局。孩子搁在警察局三天,他每天都去看看,问问孩子的父母找到没有。
可答案总是否定的。
十七年前的蓉城并没有很好的福利机构,在警察决定把这女孩送去福利院时,徐义生不放心,亲自勘察了一遍。
阴暗潮湿的福利院不但缺人手,孩子们也瘦巴巴的,吃不饱也穿不暖。角落里有小孩在哭,可工作人员视若无睹,置之不理。
徐义生急了,那孩子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健康成长呢?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工作人员接过襁褓里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往院子深处走。小姑娘趴在那人肩头,目光触到了他,忽然间就咧嘴笑起来,一如初见的那个夜晚。
徐义生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然就冲了上去。
“把孩子给我!”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就是这样坚决地从那人手里轻轻地、却又不容拒绝地抱回了小姑娘。
她还在笑,冲着他的下巴就是一啃,没有牙的小豁嘴咬不疼他,却留下一堆晶莹透亮的口水。
徐义生黑了脸,一边骂着小东西真坏,一边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后来,他把那孩子带回了家,取名徐晚星。
初见那一夜,他抱着小姑娘站在清花巷里,清风徐来,星辰漫天。他希望这孩子也能像那晚的星星一样,明亮如初,熠熠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