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小区门口买了些洗漱用品。
想起牙膏快用光,祝今夏拿了两只新的,转身去隔壁货架寻人时,恰好看见时序拿了支剃须刀。
“不是轻易不刮胡子吗?”她站在货架尽头表示质疑。
时序稍作停顿,言简意赅:“有会。”
“什么时候线上会也这么重视了?”
“……”他装没看见她的表情,擦身而过去结账了。
小区里绿化良好,沿途有桂花香气,明黄色的路灯将一前一后两个影子拉长,又交叠在一起。
时序很快发现短的那条在地上蠢蠢欲动,他走她走,他停她也停,仔细一看……短的那条在踩长的那条。
回头,祝今夏果然在孩子气地踩他影子。
他问她几岁了,她说干嘛,放古代问姑娘年纪是要娶回家的。
“娶就娶啊。”
“……”
都走进电梯里,才听见她憋出一句:“问过我嫁不嫁了吗!”
视线在光亮的镜面里相遇,时序嘴都张开了,那句“那你嫁不嫁”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今夜他已借由玩笑的名义放任自己说了太多原本不该说的话,再多就是对她的轻慢了。
镜子里照出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形状偏圆,一动不动看人时,会有一种摒弃了所有,只专心听你讲话的认真感。
于是时序再说不出口负不了责的话,哪怕只是戏言,也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若无十足把握,他宁可缄口不言。
踏入祝今夏的居所时,时序下意识放缓了呼吸,随即嘲笑自己仿佛在朝圣。
祝今夏在墙上摁开全屋吊灯,从鞋柜里拿出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回身递给他。
“你穿这双。”
时序踩上去,大小刚好合适。
他没问以前卫城的旧拖鞋呢,也没问她为何会在家中准备新的男士拖鞋,更没问这大小尺码是否比照他来选的。
他擡起头来,打量四周。
祝今夏的住所和她本人一样,明亮简洁,处处体现出主人的高雅审美。她的精致与对细节的追求,是山里人望尘莫及的。
家居以白色调为主,不算奢华,但充满巧思。
绿植环绕其间,很容易让人想起她惯用的那瓶香水,充满蓬勃的绿意。
客厅里没有安置传统电视,整面墙壁是一面巨大的激光电视。
双推的谷仓门后是书房,除去房间中央摆放了一张法式古典书桌,别无他物,四面环绕的皆是内嵌式书柜,从天花板到地面,铺天盖地都是书。
置身其间,很容易产生一种霁月光风读书人的错觉。
时序不着痕迹观赏着这座童话式的花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就是这座花园已从曾经的共同拥有变成了独家私有。
他未在其间发现任何属于第二者的痕迹。
不论是入户的鞋柜,还是客厅的摆设,包括她曾提及卫城热衷于打游戏,她总是避其锋芒去客房写论文,将书房让给他电竞开黑。
而今书房里并没有台式电脑,书桌上干净整洁,正中摆放着一台笔记本——他认得它,毕竟坠江后还是他亲手拿去牛咱镇的维修店里修好的。
祝今夏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过去就彻底留在了过去。
这样的认知让时序有了微妙的情绪波动,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上扬,又因为时刻克制,所以只翘了那么两秒钟的尾巴,并未被祝今夏发现。
她只是察觉到身旁的人走得很慢,好像在用眼神描摹所见的一切。
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也有点小紧张。
“……家里有点乱,阿姨明天才来做保洁。”
其实不是,阿姨前天就来过了。
这话一出口,祝今夏就察觉到自己仿佛回到青少年时期,有一种小心翼翼展现完美的心情,可明明她知道,时序也知道,她所有的不完美和最狼狈都在他面前暴露过。
好在时序并未留意到她的小心思,从书房出来,走廊尽头是主卫,左边通往卧室,右边通往客房。
他很快注意到主卫的洗手台上有一小片白色的东西,起初没看清,还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直到看清内衣边缘的白色蕾丝,才意识到大概是独身女主人洗澡后的遗留物。
他倏地收回目光,脚下一顿。
察觉到他的反应,祝今夏不解,顺着他刚才看的方向望去……下一秒,她几乎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拿起内衣钻进卧室,动作行云流水,像只受惊的兔子。
没一会儿再出来,她面带赤色,轻咳一声,“那个,说过家里有点乱了……”
“嗯,知道。”时序不徐不疾替她补充完整,“阿姨明天才来嘛。”
“……”
祝今夏装没听见,带他去了客房,说今晚你就住这吧,还问他要不要先冲个澡。
奔波一夜,又在医院忙了一天,时序的确需要好好洗个澡。他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拎包里拿出换洗衣物,又拎起刚才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来的洗漱用品,很快进了客卫。
门外传来祝今夏的声音:“用不用教你怎么使用淋浴?”
时序沉默两秒钟,“清华和地科院宿舍好像也没落后到需要烧水洗澡的地步吧。”
她笑了,脚步声又哒哒远去,一阵轻快。
时序洗了个痛快澡,热水充裕,蒸汽沸腾,明亮的卫生间足以消灭一整天的倦意。
除了沐浴液的味道有点罔顾鼻子的感受——丰富绵密的泡沫里充斥着混合的花香气息,仔细辨认,有玫瑰,还有他识别不出的种类。
精致的公主连沐浴露都用的香氛型,属于是在热水里冲了好几遍,香味还能久久不散的。洗完之后,时序嗅了嗅胳膊,觉得自己不穿个裙子都对不起被他浪费的那点沐浴露。
他从挂在墙上的袋子里取出剃须刀,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将胡茬刮干净,直到撸一把下巴,触感光滑,没有一点异物为止。
等他做完这一切,推开次卧的门,发现里面亮着灯,祝今夏正在铺床。
床单已经铺平整了,她眼下正费劲地往被套里装被芯。
不愧是童话世界,连床上用品都是田园风格的白底黄碎花,边缘有梦幻的蕾丝边。
时序倚在门边一阵好笑。
见他来了,祝今夏如获大赦,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他怀里,“正好,你自己来。”
看她扶着腰在一旁仿佛跑了八百米似的,时序接手了,一边做一边问:“你平常不换床单被套?”
“每周阿姨来做保洁的时候会一并换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不会做,就是不爱做!”
时序反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爱做家务?”
说的也对。
她正想附和,听见下一句:“懒鬼多了,勤快人只好多受点罪。”
祝今夏:“……骂谁懒鬼呢。”
“拿着。”时序灵巧地将被子四角掖进去了,其中两只递给祝今夏,“别闲着,一起抖开。”
祝今夏死鱼眼:“都被骂懒鬼了,我是不是不该干活,坐实了这个称谓?”
说归说,到底还是接住了被角。
合二人之力,被子轻飘飘在半空中铺撒开来,刚才还略显稚气的浅黄色雏菊瞬间盛开满床,竟像将早已逝去的春日又重新寻回房间,小心珍藏。
直起腰来的一刹那,时序有些怔忡,在这短暂的片刻,他好像明白了浪漫的意义。
一旁的祝今夏也在发呆。
除了小时候应祖母要求,她从未与人一同铺过床,包括卫城在内。起初是他做,后来是阿姨做。
今天破天荒和时序一同做。
其实是很琐碎的小事,但目光在被浪中一次一次相遇,她抱怨他抛太高,他嘲笑她不用力,这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他们好像亲密无间的恋人、伴侣,被琐碎又细腻的日常所包围。
掀起的被浪偶尔阻隔视线,他的脸像在海浪中起伏。
她能听见被子抖出的风声,吹得她耳边碎发晃动,脸颊与之摩挲,带出一阵阵的痒。
她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在过往的婚姻中错失的一些细节,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铺好床,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他们道完晚安,祝今夏钻进卧室,又觉得睡不着,干脆起身去书房挑本书,准备在床头看。
挑到一半,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回头,时序站在书房门口。
两人同时出声——
“睡不着?”
顿了顿,又同时说——
“还不困。”
“睡不着。”
祝今夏笑了,把好不容易挑出来的书又放回原处,“那要不看个电影?”
超大号激光电视打开,祝今夏又开始犹犹豫豫挑挑拣拣,问时序看过这个没,看过那个没,得到的回答清一色是没有。
那点若有似无的母爱又涌上心头,她充满怜爱地看着这棵小白菜,说你都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吗。
时序用平静地眼神望着她,说有啊。
“有你都干嘛去了?”
“起初忙着跳级,后来忙着考清华北大,再后来忙着硕博连读,忙着做科研。”
母爱在骂骂咧咧中戛然而止。
祝今夏第N次露出死鱼眼,说你还是闭嘴吧。时序如愿看见她炸毛的样子,连同耳发都隐隐有立起来的征兆,当然不是被气的,而是被窗外吹来的风拂起的。
他下意识擡手,伸到一半又停下。
祝今夏不明就里看着他,“怎么了?”
而后将手里的遥控器递给他,“……还是你想自己挑?”
“……嗯。”
时序接过遥控器,按捺住心头那点火苗,随便在首页挑了部电影,即使没看过,也听过它的盛名。
LaLaLand,《爱乐之城》。
他问祝今夏:“你看过吧?”
“看过。”祝今夏很捧场地说,“我蛮喜欢的,再看一遍也不错。”
她把今晚没吃完的小吃都摆盘端出,又从零食柜里取出桶装爆米花,开了一大瓶汽水。
时序说已经饱了,折腾这些谁吃啊,你吃?
祝今夏说你不懂,吃不吃是一回事,看电影要有看电影的氛围,这才对得起这一个多两个小时。
歪理永远被她说得理直气壮,时序早已习惯。
至于她捧来的爆米花,在茶几上点燃的香薰蜡烛,以及关闭大光源后仅留下的一盏落日余晖灯,都再一次让山里来的粗糙老男人体会到了童话式的造梦感。
他的山野之上粗犷的风,而她是玻璃花房里最精致的玫瑰。
电影非常适合今晚,婉转的音乐流淌一室,绮丽的相遇,漂亮的面孔,远大的梦想,和无疾而终的爱情。它们轻飘飘游离在荧幕之上,又若有似无压在心头,有些许重量,不至于催人泪下,却又令人动容。
时序看得很认真,再一侧头,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靠在抱枕上睡着了。
他一顿,回过神来,她在医院熬了一夜,又上了半天课,早该体力不支了。
按理说他这么细心的人是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能多相处片刻也是好的,所以有选择地忽略了一些事。
又或许她的心里也这么想,不然为什么明明已经疲倦到眼睛都撑不开了,还留在这里陪他看一部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电影。
客厅里只有一盏落地灯,灯光暧昧地将他们包围,仿佛除去眼前这一小片天地,世界都已熄灭。
电影光线明明灭灭,她的脸也忽明忽暗,他似乎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又怀疑那只是光影留下的幻觉。
她歪着头靠在抱枕上,穿着长袖及踝的睡裙,素面朝天,头发松松散散垂在肩头,看上去疲倦至极,也安心至极,全然不担心身旁还有个初次登门的浪子。
而事实上,连时序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
他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她,一如蹲在医院门口问她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时,明明呼吸沉重,心跳狂野有力,表情却总是沉静的。
他总在瞻前顾后,顾虑全在心里。
这样近的距离,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眉眼,而即便没擡手,他的目光也已经追随着她的轮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已经入秋,夜里很凉,可他却觉得仿佛还在夏日,屋子里似乎不透气,又闷又热。
他有一些放肆的遐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由来已久,搁在心里自己都觉得龌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早在她入山时,在她摆脱婚姻的桎梏以前。
他被道德和自我约束钳制住,哪怕进退得宜,心里也像烧起了野火,起初只是一点火星,后来却烧到了漫山遍野。
她不会知道那一夜她在废弃的温泉山庄洗完澡后,他曾彻夜难眠,以至于后来的无数个深夜,他都在梦中故地重游。
梦里他没有当个正人君子。
梦里他回了头。
梦里的他潜意识在想,既然不能让她留下,那就一起离开。
离开大山,离开中心校,他也可以赚很多钱。
地科院不会比绵水大学的教授赚的少,努努力,他也能够得着精英阶层。
从前他没觉得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只要离开大山,他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时序。
读书时候,曾有家世优越的劲敌与他相争,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时序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有自然法则的,人有顶点,事有极限,你的出身注定走不远。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在哪里,哪里就是顶点。
哪怕世界有法则,法则也是人定的,谁说制定规则的一定是先来的人?后来者也可以居上,不是吗?
直到后来旺叔病倒,他回到山里接手中心校,才被打回原形,又成了八岁那年被母亲遗弃在山里的孤儿。
原来人力终究有限,生老病死,老天爷才是顶点。
可是梦里不同,在那些绚烂而短暂的梦里,他没有边界,她的脸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时序在梦里几乎想完了一生,可睁开眼来,不过一个日出的功夫,又被打回现实。
中心校就在那里,旺叔压在心头。
他的肩上背负着责任与恩情,不能不管不顾将人卷入大山里。他既然出不来,又绝不会将她带进去,就什么也不能做。
他能给她未来吗?他甚至连自己走向何处都未可知,又如何去建立一段牢固的关系?
她已经失望过一次了,他无法说服自己在他都没有把握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拉她进行又一场豪赌。
他知道快餐时代爱情不一定要永恒,可他在某些观念上刻板严肃,无法放任自流。母亲漂泊的一生杜绝了他追求短暂风月的可能性,而旺叔的踽踽独行也在他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要么一个人,要么找到命定之人。
而如果给不了对方安稳的一生,不如不要开始,否则像旺叔和方姨那样抱憾终身,未免太过可惜。
这些念头像醒酒药,很快将他混沌的大脑镇压住,时序重回清明,眼看着已经覆在她面前就快触碰到她的指尖,旖旎念头如松枝上的积雪,被劲风狠狠一颤,悉数坠落。
——
祝今夏睡了个不太踏实的觉,熟悉的音乐在耳边流转,忽明忽暗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舞。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大山里,回到了宜波乡,鼻端又一次萦绕着那个熟悉的味道,带着一点皂香,像群山里的风,干净凛冽。
不同的是,这次的气息里还夹杂着另一种她熟知的味道,是玫瑰,是黄葵子和鸢尾。
那是她的沐浴露,好多年来一直钟情不肯更换的一款。
祝今夏眼皮一颤,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猝不及防撞进一片黢黑的深海。
时序近在眼前。
察觉到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差一点落在她的眉眼,她眨眨眼,原本不甚澄明的大脑仿佛被人强行注入一针药剂,整个人醍醐灌顶,骤然清醒。
“时序?”她轻声开口,像是怕惊动了停歇在枝头的小鸟,一眨不眨望着他。
时序没动,呼吸愈加沉重。
他或许没谈过恋爱,也没建立过亲密关系,甚至因为成长过程中缺乏女性照料,对这种过于柔软的相处毫无头绪,可不妨碍他从祝今夏的眼神里看明白一件事,若是此刻他有任何逾矩,她只会照单全收。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脆弱柔软,大山的强光照似乎没给她带来多大影响,即便凑的这样近,皮肤依然瓷白莹润,没有半点瑕疵。
唇瓣是初夏的格桑花,温柔地飘摇在夜风之中,越是柔弱,越叫人有采撷欲望。
他不由自主呼吸加重,喉结轻轻滚动了下,那一点动静吸引了祝今夏的全部注意。
他在犹豫,在挣扎,在天人交战。
她在等待,在期盼,在凝神屏息。
良久,仿佛是受不了这煎熬,祝今夏主动前移几厘米,将原本就足够亲密的距离拉得更近。
“你在等什么,时序?”她又一次幽幽吐气,叫他的名字。
察觉到男人有退后的趋势,她终于顾不上那么多,轻轻扣住他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拼上这辈子所有勇气与矜持。
“你不亲我吗,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