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只温柔的手,擡手间,物转星移。
为期一个月的冷静期开始时,祝今夏还有点寝食难安,她担心卫城临时变卦,前功尽弃。
等到时间被工作占满,日历上画圈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抛诸脑后。
九月开学季,时间仿佛超市货架上的压缩饼干,每一寸都被填满,祝今夏忙到脚不沾地。
上学期排课时,鉴于她情况特殊,老师们主动帮她分担了教学任务,这学期她便自觉承担了更多课程。
除此之外,曾院也开始甩开膀子尽情使唤她,今天一个讲座,明天一个学术讨论,就连国外院校前来交流事宜,也交给她全权负责,还美其名曰:把时间填满,化悲痛为力量。
天知道叫一个i人去干接待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祝今夏忙到昏天黑地,加之完美主义,力求事事尽善尽美,很快就进入到一种忘我境界。
具体表现为——
她不再带妆上班了,抓紧一切机会争分夺秒蒙头睡大觉;
不再跟人进行客套虚伪半天进不了主题的社交,力求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用手机的时间再次急剧下降,几乎回归到山里的状态。
不得不承认,抛下束缚是真舒服,她开始不再过多考虑别人的感受,因为人一旦忙起来,连自己的感受都没空在意,只剩下饿了,渴了,困了,要上厕所了,诸如此类的本能反应。
她甚至学会在午休时间攻入院长办公室,一边控诉老师对她赤裸裸的压榨,一边泄愤似的和白胡子老头抢臭豆腐吃。
一句“化悲愤为力量”,她就被院长奴役得死去活来。
她问曾院:“您哪只眼睛看出我悲痛了?我明明重获自由身,高兴还来不及。”
“你要不悲痛,怎么会化悲痛为力量,三天两头抢我的臭豆腐?”
曾院捂着心窝子,开始考虑从明天起要不买两份吧,一份属实不够吃。
祝今夏哼了一声,说一份臭豆腐就能换个996的社畜,您可真是赚大发了。
曾院也跟着哼了一声。
“你悠着点吃吧,看看这小脸圆的,你还想不想开启第二春了?”
祝今夏拳头微微一硬,说您忘了我研究什么的了?再这么物化女性,我可要打套拳给您看看了,逗得曾院哈哈大笑。
某个忙得昏天黑地的周中,祝今夏破天荒睡过头,迟到了几分钟。
大学课堂自由度高,换做平常,迟几分钟上课,那就晚几分钟下课,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可惜那天恰好轮到教务处做教学检查,祝今夏属于是撞枪口上了。
领导站在教室门口,公事公办地指指手表:“祝老师,九点上课,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祝今夏低头看手机,再擡头时顿了顿,答:“8点63?”
领导努力了,没绷住,下一秒就笑出声来。
后来这事在学院里传开了,老师们纷纷表示:学到了。
从那天起,祝今夏又在外院乃至全校红了一次,上一次是因为颜值,这一次是因为不要脸。
这事还留下了后遗症,以至于后来她去食堂也好,去图书馆也好,遇见本院的学生,大家会称呼一句祝老师,遇见外院的,江湖人称863。
时序对此的评论是:“听起来很像技师。”
祝今夏:“……”
就这么忙碌着,时间一晃而过,等到卫城发来消息,提醒祝今夏周六早上民政局见时,她才惊觉为期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已然到头。
拿到红色的离婚证书时,她还有点不真实感,走出大厅,才发现街道上人人都穿起了长袖外套,夏天已然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她和卫城礼貌客气地说再见,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当天,祝今夏回了趟祖母家,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要在尘埃落定这天将事情告知祖母。
离婚的事闹了大半年,祝奶奶也曾再三追问,可随着祝今夏去往山里支教,这事不了了之。
那时候连祝今夏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只好宽慰祖母说:“我和卫城决定稍微分开一小段时间,各自冷静下。”
再后来,她发给祖母的微信就只剩下山里的风景和孩子们的囧事。
祝奶奶也不是没问过:“你和卫城最近怎么样了?”
都被祝今夏搪塞过去。
“就那样吧。”
“没吵架了吧?”
“面都见不着,怎么吵架?”
在老人家眼里,只要不吵架,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吵架了就好,夫妻俩过日子,总是有起有落的,不可能一直浓情蜜意。你们分开一阵也是好事,到时候再见面,说不定小别胜新婚,想法就变了呢?”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最终,祝奶奶等来了祝今夏和她手里的一纸证书。
偏安一隅的老式家属区内,祝奶奶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午饭。听见开门声,她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视线落在祝今夏身后。
“……卫城没跟你一起回来?”
祝今夏微微一顿,摇头,转身关门,拉着祖母往客厅走。
“奶奶,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祖母道:“我锅里还炖着汤呢,我得去看着。”
“不急。”
祝今夏把人引至沙发旁,扶她坐好,才拿下单肩包,从里面摸出个东西来。
轻薄的小本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祝今夏深呼吸,稍微停顿了几秒钟,才抽出绯红的证书,摆在茶几上。
“奶奶,我和卫城离婚了。”她平缓地,如宣布今天中午吃什么一般,放出了重磅||炸||弹。
客厅连着阳台,正午的日光照进屋子,一片亮堂。
祝奶奶却两眼一抹黑,蹭的一下站起来。
“你一个字都没告诉过我,居然把证都领下来了?”
这和当初她瞒着自己去跟卫城领结婚证一样,都是先斩后奏。
“结婚的时候是这样,离婚的时候还这样,祝今夏,你多大个人了,婚姻大事对你来说是儿戏吗?”
祝今夏见她脸都青了,赶紧又拉她坐下,生怕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
“坐什么坐?我现在就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面对盛怒的祖母,祝今夏只能一个劲赔不是,说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骂归骂,别气着自己。
厨房里备好了菜,也炖上了汤,祝奶奶下了一辈子厨房,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原本计划等孙女到家,稍微歇歇,饭菜就能准时上桌。
没成想出了岔子,两人在客厅争执了好半天,当然,主要是祝奶奶在发作,祝今夏一心灭火。
最后还是做孙女的提醒:“要不我们先去厨房看看,我怕你那汤烧干了。”
还汤烧干,她脑子都快烧干了!
祝奶奶一言不发,转身往厨房走,光看背影也是火冒三丈。
祝今夏低眉顺眼跟进去,见老人家在看汤,自己也知情识趣地去水槽里摘菜了。
祝奶奶尝了口汤,回身就看见孙女在水槽前摘菜,动作还挺熟练。
看了一会儿,她皱眉问:“上哪学的?”
“嗯?”祝今夏愣了下,撒娇说,“这还用学啊?”
“我还不知道你?”祝奶奶审视她,“以前让你做个四季豆,你不撕筋,也不知道把豆子掰成段,一整个丢进锅里炒,老得嚼不动,现在居然有模有样了。”
……那也是在山里做帮工做多了。
所以说,一家人就是这点不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偏偏都记得清清楚楚,黑历史想抹都抹不掉。
可也正因为是一家人,无论什么黑历史都跟日历一样轻轻一撕就揭过。
祝奶奶态度缓和些了,冷哼一声。
“可以啊,离个婚,都会干家务活了,看来你也知道以后没有家庭煮夫,要靠自己了?”
听到这,祝今夏也明白,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但事了了,祖母的脾气还没了。接下来的全程,老人家一边炒菜,一边数落她。
祝今夏谨小慎微地在旁帮忙,一边承认错误,一边见缝插针递上配菜或调料,每个环节都知情识趣。
吃过饭后,眼看祖母的邪火也发得差不多了,整个人都透着疲惫,脸色也不太好,祝今夏赶紧扶她去沙发上休息。
“还没洗碗呢。”
“我来,我洗。”祝今夏前所未有的积极,“你看电视。”
祖母有饭后在沙发上一边听电视剧一边打盹的习惯。
“哼,你洗,从小到大就不爱干家务,老是敷衍塞责,碗也洗不干净……”
祝今夏听着外头的碎碎念,把碗端进厨房,一边洗一边出神,她想起在中心校的第一天傍晚,时序也说要教她洗碗。
在她险些打碎碗后,抠门的校长当即表示,从今以后洗碗都跟她无缘了,因为——
“人力诚可贵,餐具价更高”。
那天的晚风还历历在目,轻而易举吹散了心头的燥意。等到祝今夏洗完碗,元气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她将剩菜放进冰箱时,发现祖母给她冰了半只西瓜,笑了。
“奶奶——”她捧着瓜问客厅里的人,“你还有肚子吃瓜吗?”
无人回应。
祝今夏从厨房门口探了个脑袋出去,“睡着了?”
沙发上,祖母静静地躺在靠背上,和以往无数个午后别无二致。那时候祝今夏总会轻手轻脚拿过遥控器,要么关掉电视,要么将声音调低。可祖母总会在第一时间醒过来,迷迷糊糊问:“我电视剧呢?”
祝今夏解释说:“我看你都睡着了,怕打扰你——”
“我就乐意听着睡,不听我还睡不着呢。”
弄得祝今夏哭笑不得,只好把音量再次调大。
她一边想着陈年往事一边笑,将西瓜切好摆盘后,轻手轻脚端去客厅。
“奶奶,吃点西瓜。”
祝今夏一手端盘子,一手轻轻推了推祖母。
下一秒,她看见祖母双眼紧闭,整个人都在往沙发下滑,最后身子一歪,软绵绵倒在地上。
那个午后很温柔,虽然秋老虎依旧晒人,但屋子里开着空调,凉风习习,不见燥热——这还是祖母见她要回家才特意打开的,平日里老人家节约惯了,能吹电扇就绝不开空调。
明亮的日光,凉爽的风,还有刚刚切好的冰镇西瓜,一切都恰到好处。
直到祖母滑落在地,被祝今夏抱在怀里,不管她如何呼喊,老人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祝今夏心都不跳了,几乎魂飞魄散。她把人放平在地上,打120时整个人都在抖,抖得手都快按不住数字。
她先打120,接着想找人求助。
哆哆嗦嗦在联络人里找半天,找到了袁风。
听完她语无伦次的叙述,袁风当即说:“我马上开车过来,你别急,很快就到。”
那头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啊?”
大概是凑过来看了手机屏幕,她不乐意地说:“怎么又是她?什么事就大中午的给你打电话啊?不许去……”
祝今夏没时间也没心思理会其他,袁风再三叮嘱她就在原地别动,然后急匆匆开车赶来。
他甚至比救护车到的更早。
医护人员将祖母擡上担架,袁风见祝今夏一只脚穿拖鞋,一只脚穿着袜子就要往外走,赶紧拉住她。
“把鞋穿上。”
祝今夏低下头来,看见被一地西瓜染红的袜子,没说话,摘了袜子丢在一旁,穿上拖鞋追了出去。
担架上的老人满头银发,静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救护车的声音吵醒了午后的小区,居民们都下楼来看,不少邻居上前关切询问,祝今夏没有心思回答,她甚至听不见有人在跟她说话。
袁风和她一起坐上救护车,全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别哭,应该只是高血压发作。前几年不是也有过一回吗?祝奶奶年年体检,也没别的毛病,你别瞎想。”
医护人员给老人连上了心电监控,又实时测量血压,一看高压居然飙到了210。
袁风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快别哭了。”
她在哭吗?
祝今夏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发抖,抹了把脸,才发现泪腺像坏掉的水龙头,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淌。
她很快说了句“我没事”,然后声音四平八稳地问医生情况危险吗,还有多久到医院,去了要做些什么检查。
说这些的过程里,她看上去很镇定,除了身体始终克制不住地在发抖。
一旁的护士拉住她的胳膊,说:“妹妹,你擡下手。”
医护人员拉住她的手臂为她处理伤口时,祝今夏才发现自己受伤了,刚才祖母倒地不起,她随手扔了西瓜,盘子摔得粉碎,也许是不慎碰到瓷片,又或是磕到茶几,她的小臂上不知何时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
她说:“我没事,麻烦您看着点我祖母。”
医护人员说检测仪器都上了,这会儿也没什么能做的,您伸手,我们把伤口处理一下,免得破伤风。
结果她一直抖,抖个不停,人家连操作都很困难。最后还是袁风替她扶住手臂,让医护人员上药包扎。
“谢谢。”祝今夏低声说。
袁风顿了顿,说:“我们俩还用得上说谢谢?你家的饭我可没少吃,那是你奶奶,也是我奶奶。”
到了医院,医护人员擡着担架往里走时,祝奶奶短暂地恢复了意识,她费力地睁开眼来,低声叫了句今夏。
祝今夏就在担架旁边,帮着医护人员一块儿推车,闻言拉住祖母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在。”她喊,“奶奶,我在这。”
祝奶奶失焦的眼神在半空中慢慢汇聚,看见她后似乎松了口气,又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人到了CT室门口,祝今夏一直拉着不松手,那只手干枯粗糙,毫无光泽,手背上是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它拉着她走过父母缺席的童年,一路走向成人后的今天,也曾健壮有力,而今枯萎黯淡。
袁风来拉她。
“把手松开,今夏,让祝奶奶进去检查。”
祝今夏又隔了一会儿才松手,等待的间隙,她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低头捂着脸,好半天才声音暗哑地说了句:“都是我不好。”
“这怎么能怪你呢?”袁风安慰她,“高血压又不是你传染的,老人家有这病,就有发病的风险。”
“我明知道她有高血压,还跟她说我离婚的事……”
“那也不能一直瞒着啊,她要是问你卫城怎么一直不去看她,还不是迟早露馅?”
CT做完,又排上了核磁共振,折腾大半天,最后老人家被送进了监护病房,连上了心电监测仪。
排除了老年人高发的脑溢血和心梗,最终确定病情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休克昏迷。
医生说:“按理说高血压不是大事,但她这个岁数,高压都高到210去了,属于高血压三级。稍有不慎,容易对心脏、脑血管和肾脏造成明显损伤,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情况了。”
祝今夏问那要怎么治疗。
“降压药用上,先留院观察几天吧,ct虽然是阴性,但间隔二十四小时还得再次复查。等病情稳定了,血压控制住了,再办出院。”
回到病房,祝今夏慢慢走到床边,祖母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她蹲下来,拉住祖母的手,一阵后怕。
忙完这一切,一下午都过去了,身后的袁风还跟影子似的陪着,她听见他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了。
印象中好像一下午就没停过,一震,他就掐掉;一震,他又掐。
“是豆豆吧。”祝今夏没回头,到这会儿才有功夫想别的事,“你赶紧接电话,别让她着急。”
“她知道是什么事。”
知道还打,那就是不放心她。
祝今夏蹲在床边没动。
“那你先回去吧。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有医生护士在,我也就是个挂件。”
“不用,我陪陪你——”
话音未落,电话又一次打进来,嗡嗡的震动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突兀。
“回去吧,你好好休息,明后天说不定还要帮我代课。”
袁风欲言又止,最终敌不过连环夺命call,嘱咐了几句,视死如归地回家了。
——
祝今夏寸步不离守在病房里,连晚饭都没吃。
护士来检查病人情况时,也劝她去吃饭。
“食堂就在楼下,我帮你看着,你吃完再回来,不会有事的。”
祝今夏哪里吃得下。
护士说:“那也要给老人家弄点吃的啊,一会儿她醒了,就跟你一起饿肚子吗?”
祝今夏这才下楼买来清粥小菜,等她踏进病房时,祖母已经醒了,正和护士说话。
见她回来,护士便离开了。祝今夏走到床边,问祖母还有哪里不舒服。
“屁大点事,哪用得着上医院?”祖母说,“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高压都210了,医生说很严重——”
“医生当然都往严重了说,不然医院哪来这么好的生意?”
人是虚弱了些,脸色也发白,但口吻还是熟悉的口吻,那个倔强又嘴硬的老太太。
祝今夏终于松口气,替她摆好小桌板,又给她布菜。
祖母道:“我有手有脚,自己来,别把我当病人。”
语气还是很生硬,显然还在为中午的事生气。
祝今夏不吭声,眼眶一红,往她怀里轻轻一歪,抱着她的腰不撒手了。
成年后,近情情怯,祝今夏鲜少在语言或行动上表达亲昵。偶尔祖母会打趣她,说小时候还主动亲人呢,现在长大了就变成个别扭的大姑娘了。
而今,她久违地钻进祖母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打湿了祖母的衣襟。
她哽咽着说:“奶奶,我错了。”
被这么大个姑娘扒拉着,又见她哭个没完,祝奶奶的心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但还硬撑着问:“你错哪了?”
袁风说的没错,瞒是瞒不过的,纸包不住火。
祝今夏说:“早知道我离婚你会这么生气,还气到病倒,我说什么也不该离这个婚的。”
没想到祖母勃然大怒,一把推开她。
“这就是你所谓的错?”
祝今夏茫然无措望着她。
“你要真这么想,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祖母怒道,“教你一辈子,就教会你个忍辱负重?你走,别来碍我的眼!”
“奶奶……”
眼看着她又动了气,祝今夏赶紧道歉,生怕她情绪激动,血压又稳不住。
看孙女忙前忙后,吓得眼泪直流,祝奶奶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声。
“今夏,你再好好想想,你到底错在哪。”
祝今夏屏住呼吸,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站在床前,听老人家发落。
“你错在哪儿?错在当初我坚决反对你和卫城在一起时,你听不进去话,非要一意孤行。
“错在日子过的不开心,还一直隐忍不发,不知道快刀斩乱麻,只知道粉饰太平。
“错在有了离婚的念头,不知道找人帮忙,还一个人扛着躲进山里。
“错在离婚时还瞒着我,以你的性格,被人吃得死死的,钱,钱你放手给他;车,车你让他拿走。这些年来你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一点不会为自己打算。是,你清高,那你就该让你这市侩又俗气的祖母出面,市井小民让我来当,恶人让我来做,人家一家子在那儿算计你,你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顶在前头,不是只有吃亏的份?”
说到后来,祖母老泪纵横,她捶着胸口,说是我把你教傻了。
祝今夏慌忙抱住她,祖孙俩一起哭,她哭得不成人形,还边哭边劝祖母身体要紧,不要动气。
祝奶奶疲倦地摁着太阳穴,最终没抵过身体的不适,喝完几口粥,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祝今夏拜托护士多看着些,自己出门去医院外面的小超市买日用品。
今晚得在病房里留宿了,她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刚结完账走出店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
时序。
还是视频通话。
祝今夏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接通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视频来电。
她似有预感,以他的性格不会一声不吭就拨来视频,果不其然,接通后,出现在屏幕上的依然是五年级小孩的脸。
他们换了个人借手机,七嘴八舌跟她打招呼,像以往每一次通话时一样。
呷西拉姆问她:“祝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好想你!”
丁真根嘎插嘴:“祝老师才刚走一个月,你就要她回来,车费不要钱啊?”
“我们可以众筹!”有人提议。
“找谁筹啊?”
“校长啊!”立马有小孩大声说,“校长是首都回来的,他可有钱了!”
“对啊,那就找校长众筹车费,祝老师你快回来吧!”
祝今夏忍俊不禁,也不知道孩子们上哪学的新词,意思都没弄明白就开始嚷嚷起来。
话又说回来,众筹只筹校长一个,时序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孩子们叽叽喳喳说半天,落点依然是很想她,希望她快点回去。
祝今夏在街沿站了得有十分钟,直到对面晚自习铃声响起,孩子们惊慌失措要奔回教学楼。
“祝老师拜拜!”
他们挥挥小手,正欲挂断电话,一片喧哗里忽然插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像风吹过无垠旷野,带起无边麦浪。
“别挂。”
画面天旋地转,很快镜头里出现一只手,稳稳地接过手机。
下一秒,屏幕上首次出现时序的脸,这是自打离开中心校后,祝今夏第一次看见他。
心脏像是被人拎到高空,连呼吸都乱了。
第一眼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漆黑透亮。嘴还是那张嘴,菲薄的唇下意识抿起,透着一点不着痕迹的凶。
陌生则是因为,他没像学生们描述的那样顶着呆毛。头发剪短了,胡子也破天荒刮的干干净净,还穿了件一点也不皱皱巴巴的白T,整个人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一支新柳,明亮得毫不费力。
祝今夏怔了怔,听见对面问她。
“怎么,不认识我了?”
说这话时,他的嘴唇不再抿起,反而带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语气这笑容明明稍显刻薄,可他眼睛里却透着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东西。
说不清为什么,祝今夏刚刚在病房里按捺下去的汹涌情绪忽然间反扑,一整日的担惊受怕、后悔交加,在这一刻来势汹汹,压得她整个人都快要失控。
“我又不是旺叔,怎么会不认识你?”
她故作寻常跟他说笑,可刚刚开口,声音就哑了。
画面里的时序眼神一顿,定定地看着她,“怎么了,祝今夏?”
祝今夏眼眶发热,擡眼望天,用手扇风,说绵水太热了,这天看着怕是要下雨。
那边半晌不语,又叫了一声:“祝今夏。”
她扇着风胡乱应了声:“有事就说,一直叫我干嘛。”
商店外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时序依然能毫无阻碍地辨别出她红肿的眼睛。
他在低清的画面里翻来覆去地找,仔仔细细搜寻细节,终于看清她背后的商店招牌——
绵水市第一人民医院薛记超市。
他眼神一沉,问:“祝今夏,你在哪?”
祝今夏还在硬撑,说能在哪啊,超市啊。她扬扬手里的袋子,借着塑料袋的摩挲声,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
怕情绪失控,她又故作轻松道:“快下雨了,我要回家了。你今天不用守晚自习啊?”
那边静默片刻,祝今夏不得不把视线移回手机。屏幕上,时序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眼里也没有了温柔。
他眉头紧蹙,沉声问:“谁生病了?是你,还是你祖母?”
祝今夏憋了又憋,没憋住,热辣的泪水冲破眼眶,跟洪水决堤似的。她明明对自己说,远水解不了近火,她压根不必把此事告诉时序的,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叫人平白无故担心一场,又或是绞尽脑汁出言安慰,有什么用。
她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着手机,别开脸看着医院附近的彩虹桥,车灯川流不息。
好半天才哽咽着说:“今天我拿到离婚证了。”
那边稍作停顿,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知道?
祝今夏只在一个月前去民政局排冷静期时,发过一条朋友圈,记录了一个日期,除此之外没提别的。
时序没有点过赞,也没有问过她,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即使看见又能否猜到那是什么日子。
而今他说“我知道”,显然是看见了,猜出来了,还记在了心里。
祝今夏甚至不知今日学生们忽然换了他的手机拨视频来,是否出自他的授意。
“接着说。”时序催促。
“我拿到离婚证就回了奶奶家,把事情原原本本都交代了,结果她情绪太激动,下午的时候高血压发作……”
她言简意赅把事情说了一遍。
回想起那一幕,祝今夏仍在心悸。
“我当时真的怕得要死,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我怎么叫她,都没有一点反应。”
祝今夏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狼狈地蹲在路边,有人进出超市,没忍住侧头打量,但这是医院周边,每天为生老病死发愁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也屡见不鲜。
祝今夏自嘲道:“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可真是个乌鸦嘴啊,前一阵还在跟你说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送走她我就孤家寡人一个了,这才多久就应验了——”
“胡说什么。”时序皱眉打断她,“你要真这么灵,大家还拜什么菩萨?拜你算了。”
他又问:“现在呢?祖母情况怎么样?”
“暂时稳定下来了,输着降压药的,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几天。”
“你呢?”
“我在医院守着她。”
顿了顿,时序问:“她住几天,你就守几天?”
“嗯。”
“……”
时序捏了捏眉心,一时无声。
祝今夏看了眼时间,发觉离开太久,一边擡腿朝马路对面走,一边说:“我出来太久,得回去了。你不用担心,人没事,有医生护士看着,你赶紧去守自习吧。”
那头短暂地停顿了下,很快答:“好。”
时序没有多言,没有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也没有提到祖母,就这么挂断了视频。
祝今夏过了马路,停在医院大门外,低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只觉得像个过分短暂的梦。
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统共不过几分钟,这期间她还连看都不敢看他。
她疲倦地收起手机,拎着袋子匆忙赶回病房。
——
另一边,时序眉心越拧越紧,在客厅里站了片刻,很快有了决断。
他从卧室的床下拿出一只黑色拎包,塞了套换洗衣物进去,匆忙拎着往外走。
他先去了趟教学楼,先找于小珊,再找顿珠。明天就是放大星期的日子,他把放假安排说了,嘱咐他俩要挨个将小孩交给前来接送的父母。
顿珠看着他手里的包,摸不着头脑。
“你这是要上哪去?”
时序稍作停顿,平静地回答:“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