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掉泡沫,祝今夏扭头往教师宿舍跑,一鼓作气奔上三楼,咚咚咚把门拍得震天响。
大半夜这敲法,屋里很快传来时序火大的声音。
“谁啊?”
“我。”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祝今夏。”
乍一听是她,门内寂静一瞬。
“已经躺下了,有事明天说。”
这在祝今夏看来无疑是心虚的表现。
哐哐哐。
又是一顿敲,铁门都要给她卸下来了。
“开门,时序。”
怪他,想着她是义务支教,又是城里来的公主,对她过分好脾气了,全校也就她敢这么蹬鼻子上脸。
时序顶着张黑脸,三两下套上老头衫,穿着大裤衩来开门。
“知道现在几点吗——”
祝今夏站在门外,劈头盖脸打断他:“不是说老李进城办事,捎你一程吗?”
他凶,她更凶。
祝今夏一口气爬上三楼,这会儿呼吸急促,双颊还带点潮红。
“……”时序看她片刻,“怎么了?”
祝今夏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老李跟你去了吗?”
“……”
时序没有回答。
也用不着他回答,她原本就是带着答案来的。祝今夏拨开他,大步流星往厨房走。柜子上摆了只泡酒缸,晚饭时还是满的,如今已经空了一半。
她回过头来,“酒呢?”
时序站在门口,还是没说话。
直到她从厨房走出来,再度停在他面前,擡高嗓门又问一遍:“问你话呢,酒呢?”
他才回答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老李喝了。”
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想也知道是撞上了。
祝今夏捏紧手心,又问:“上哪买的奶茶?”
“县城。”
“你大晚上去县城去干什么?”
这算什么?严刑逼供?
时序揉眉心,“不是说了吗,去取点东——”
“时序。”祝今夏看着他,“说实话。”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他放下手。
“去买奶茶。”
“……”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
祝今夏像只鼓胀的气球,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算算时间,晚饭是六点吃的,奶茶是十一点送来的,来回就五个小时……
“你超速了???”
“大晚上没车,开得快了点。”
“你不要命了!”
祝今夏快跳起来了。一边是山,一边是金沙江,翻车就是个死,他还敢超速。
时序说:“这条路开多少年了,闭着眼睛也能开完。”
“你还敢闭着眼睛开???”
“……”
时序:“祝今夏,你稍微冷静点。”
她这会儿像是一点就燃的炮仗,根本不讲道理和逻辑。祝今夏自己也意识到了,一时没说话,脑子里乱糟糟的。
头顶灯泡老旧,不知蒙了多少灰,压根照不亮。
在这当头,祝今夏还有空想,或者不是灰尘大,是瓦数低,他这么抠门,灯泡用最底瓦数的也不奇怪。
可就是这么抠门的人,来回开了五个多小时车,就为买杯奶茶给她。
还他妈难喝的要命!
祝今夏几乎记不起那杯奶茶是什么味道,只记得芋圆泡发了很黏牙齿,红豆不新鲜根本嚼不动。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她到底为什么发火?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
一股莫名的底气支撑着她把门拍的震天响,上门兴师问罪、刨根究底,然后呢?
然后就发现,底气消弭于无形,只剩下个空架子。
擡眼再看时序。一身老头衫皱巴巴的,洗得发白,肩背上似乎还有个破洞。
下巴上的胡茬长出来了。早上从山上下来,学校里一摊事等着他,也没来得及刮,这会儿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青,叫人想起下山时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远山。
祝今夏沉默太久,最后是他先开口。
“有那么难喝吗?至于发这么大火?”听上去有点无奈。
“难喝。”祝今夏盯着他肩膀上的洞,“难喝的要死。”
时序顿了顿,语气里带点无奈:“那下次不买了。”
“这次也不该买。”她掐着手心,越看那破洞越心烦,“油不要钱?你很闲?不是死抠吗,做这亏本生意干嘛?”
拿来买件衣服不好吗,也不看看身上穿的都破成什么样子了。
祝今夏的语气很不好,时序却越发平静,他看她半晌。
“上网查了下,心情不好怎么办。”
她一顿,目光从破洞移到他脸上。
“……下面评论最多的是,喝杯奶茶,吃点甜食就好了。”
艹!
祝今夏破天荒骂了句脏话:“傻逼吗?网友的话你也信?”
“试试呗,反正也不亏。”
“不亏?油费不他妈亏了吗!”
时序无所谓地笑笑:“亏了就亏了,又没花你的。”
“……”祝今夏一噎,随即又问,“那要奶茶也不管用呢?”
时序朝茶几上努努下巴,祝今夏扭头,发现茶几上有只塑料袋,鼓鼓囊囊,袋子上印有超市名字,和上回他送去酒店的那只如出一辙。
她走上前扒拉几下,士力架,德芙,果冻……全是甜食。
她知道他不吃这些,也知道他有多抠门,以时序的消费水平,它们实属奢侈品。
心下越发焦灼。祝今夏霍得回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买这些?”
“你不是心情不好吗?”他似乎理所当然。
心情不好就要买奶茶买零食吗?
随便谁心情不好,你都开五个多小时车跑一趟?
抠成这样,背心都快磨穿了还舍不得换,怎么这会儿就不心疼油费了?
无数问题堵在喉咙里,争先恐后,跃跃欲试,最后出口却是一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祝今夏胸口起伏,定定地望着他,“时序,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屋内陷入沉默。
时序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神,有点没辙。
他对她好吗?
也许吧。
兴许人天生就对一些东西无法免疫。时序自认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接手学校也不过是为了旺叔,至于这满校小孩,他虽上心,但更多是出于理性的责任感,不牵涉感性。
可对于祝今夏,他就是会动奇怪的恻隐之心。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从来都没示弱。
江上落水,他把她捞起来,她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强硬地要他再跳下去捡箱子。
明明浑身湿透,被风吹得直哆嗦,他好心把衣服给她,她却拒不接受。
学校条件糟糕,她立马打起退堂鼓,任他如何挽留都不为所动。
初初接触,还以为是只肤浅高傲的花瓶。
直到她啃下那口青稞饼;直到她看穿他的略施小计,却依然选择留下;直到她熬夜备课,全情投入支教工作。
山里海拔高,条件苦,城里来的老师都不适应。祝今夏也不例外,可她没喊过一声苦。
时序见过她大半夜被老鼠蝙蝠吓得花容失色,也见过她苦大仇深跟旱厕作斗争,见过她每天打水抹澡洗头,也见过她因气候干燥,嘴唇干裂出血。
可每当他问起来,她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明亮坚定。
后来呢。
后来是在牛咱镇,她被醉汉追了一路,鸡飞狗跳,吓得半死,还是一言不发垂着脑袋,一点声都没出。
直到他擡起她的下巴,才看见她满面泪光。可即便如此,那双眼睛还是倔的要死。
该怎么形容这种反差,时序不知道。人的身上又为何会有这样矛盾的反差,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当祝今夏咬紧牙关不肯流露出丝毫脆弱时,心慌的是他。
他对这种欲盖弥彰的坚强,有种奇怪的保护欲。
时序受不了别人哭,却又受不了祝今夏不哭。
这一整天她都不在状态,他也跟着不在。所以一念之差找老李借车,一来一回跑了五个多小时,就为一杯被她点评“难喝的要死”的破奶茶。
他在半路上也觉得不可思议,问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没算过油费吗,没想过浪费时间吗。
可副驾上静静地躺着杯奶茶。
喝了心情会好,网友们都这么说。
……
时序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下意识的希望她高兴点。
插科打诨吧,牙尖嘴利吧,阴阳怪气吧,都挺好。
别再让他心神不宁。
可惜大半夜的,祝今夏跑来他的宿舍,还拿那种眼神望着他。虽是兴师问罪,眼里还是有一碰就碎的东西在。
时序搞不懂,奶茶都喝了,怎么还是不高兴啊?互联网果然是法外之地,哪哪都有电信诈骗,什么破提议。
“问你话,时序。”
时序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抽身而出。
她问他什么来着?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良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来义务支教,我照顾好你的日常起居,难道不应该?”
“好也有个度,你是不是超过太多了?”
“我不觉得。”
“吃饭是日常,打水是日常,来回折腾五个小时买奶茶算哪门子日常?”
时序一脸平静,心道逻辑还挺缜密。
“说话。”祝今夏提高了嗓门。
他没来得及说话,隔壁的宿舍门忽然打开一条缝,被声音吵醒的于小珊出现在门后。
“你俩干嘛呢,大晚上吵架?”眼神机关枪似的,在两人脸上来回扫射。她用嘴型问祝今夏,“用不用帮忙?”
祝今夏冲她摇头。
时序说:“谈点事。”又把门虚掩上了,回头冲祝今夏说,“门不隔音,你小点声。”
“怎么,做贼心虚啊?”冷笑。
“……”
“心虚就把门关严啊。”
时序不动,半晌,“开着。”
“这会儿知道避嫌了。”祝今夏冷笑,“千里迢迢买奶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避嫌?”
所以现在算什么?
三堂会审?
时序心下烦躁,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买那杯奶茶。
她还在催促:“你说啊。”
时序揉揉太阳穴,只觉脑仁疼,“买奶茶是一片好意,我没想到你会生气。”
就因为是好意,太好了,好到她难以承受。
祝今夏想起卫城的指责,说她是白眼狼,对她再好都白瞎,说她是喂不熟的狗。
也没时间没心情去计较他又是狼又是狗的,到底能不能给她稳定在一个物种上。
她出神片刻,目光从那袋零食又移到屋内陈设上。
晚上洗完的碗还在塑料盆里,磕出缺口也没舍得换,但他从没把有缺口的给她用过。
篮子里有水果,第一周是苹果、梨和香蕉,后来发现她不爱吃梨,第二周就只剩下苹果和香蕉。
一整天的情绪汹涌来袭,祝今夏别开脸生硬地说:“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
时序失笑,“我也没想过让你还。”
“都是这么说的。”祝今夏咬牙,“一开始都说只想对我好,用不着还,可是到后来永远都会指责我。”
“指责你什么?”
“忘恩负义。白眼狼。喂不熟的狗。”她极力克制,强忍下声音里的哽咽。
“谁说的?”
“……”呼吸声越发沉重。
时序看她片刻,忽然皱眉,“你不是伶牙俐齿吗,不会反驳说他在放屁?”
祝今夏一怔。
“白眼狼怎么了,忘恩负义又怎么了?”时序说,“不是他说的用不着你还吗?你怼回去啊。”
祝今夏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又被时序打断。
他问,“祝今夏,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这张嘴除了教书育人,插科打诨,是学不会说拒绝的话,为自己辩驳吗?”
“什么?”
时序说:“来山里,你要和每个人处好关系,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也笑。有谁拿枪指着你,逼你一定要笑脸相迎吗?”
他近乎奇怪地看着她。
“不爱吃苦瓜就别吃,不爱喝羊奶就不喝,为什么顿珠让你吃你就吃,宁愿吃完干呕,也不愿意拒绝?”
“多吉都那么不要脸了,你还要维持表面平和。叫他滚,叫他离远点,撕破脸有那么难吗?他给大家甩脸色又怎么了,关你多大点事?你就非要顾全大局,把自己喝得个烂醉?”
“还有今天。和于小珊意见相悖,你没长嘴?明明不赞同她那么说呷西拉姆,你不会反驳吗?”
“……”
祝今夏心跳一滞。他还是知道了。
“一整天心不在焉,情绪低落,还逼着自己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顿珠让你跳锅庄你就跳,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你跳的那是锅庄还是大神?”
“……”
明明是她上门讨伐,最后言辞凿凿却是他。
“祝今夏,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讨好型人格。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如果不想说,可以保持沉默。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绝就好了。你就非得迎合所有人?”
“你说够了没有?”祝今夏霍得擡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时序只来得及看清那双泛红的眼,她已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