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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独立日 卷一 笼中鸟 第三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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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这事说来话长。

    祝今夏宿醉刚醒,口干舌燥,端起水壶一边喝水一边斟酌如何回答,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你是我妈妈吗?”旺叔语出惊人。

    刚进嘴的水又喷出来了,祝今夏连连摆手,“我不是。”

    “那我妈妈呢?”

    “……”

    时序并没有提过旺叔的父母,但老人家今年已经八十了,父母大概早已离世。

    祝今夏没有接触过阿兹海默症患者,不清楚这种病是不是受不得刺激,只好回避问题,兜着圈子问旺叔找妈妈做什么。

    “我给她留了早饭。”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桌上有一盘早饭。木质圆盘里有藏式的青稞饼,中式的小笼包,一碟红油豆腐乳,还有一碗酥油茶。

    昨晚吐得一干二净,如今胃里空空如也,看见吃的,顿感饥肠辘辘。

    旺叔问她:“你是我妈妈吗?要不要吃我的早饭?”

    说声“我是”就有东西吃?

    残余的理智拉住了祝今夏,为了早饭占旺叔便宜事小,被时序掐死事大。

    “醒了?”

    一声门响,时序回来了。

    祝今夏松口气,见他手里端着又一盘早饭,还是旺叔同款,自觉伸手去接。

    “这是旺叔,你见过了。”时序说,“抓紧时间吃早饭,吃完回学校。”

    话音刚落,祝今夏已经在往嘴里塞第二只包子了。

    “……”时序失笑,再看旺叔原封不动的餐盘,“怎么了,旺叔,为什么不吃早饭?

    祝今夏一边塞第三只包子,一边小声说:“旺叔在找妈妈……”

    时序并不惊讶,熟练地蹲下来哄人吃饭,“他现在一天清醒不了一回,每天起床都在找爸妈。”

    动作熟练地给旺叔系上围兜,他拿勺子喂他,“别用手抓。”

    旺叔别开脸,“我不要你喂。”

    “听话,张嘴。”

    “不要你喂!”旺叔伸手一挥。

    老人家脑子糊涂,力气倒是很大,一巴掌打在时序脸上,听着都疼。

    祝今夏吓一跳。

    时序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耐心道:“好,我不喂你,那你自己吃。”

    “我不。”旺叔左顾右盼,“红衣服的女人呢,我要她喂!”

    时序走到门口,把院子里喂牛的洛绒劄姆叫回来了。

    劄姆还是扎着两根粗粗的大辫子,穿了身深红色带花纹的藏袍,显然就是旺叔口中那个“红衣服的女人”。

    她冲祝今夏笑笑,蹲到了旺叔身边,这回旺叔肯乖乖吃饭了,只是吃饭的过程里依然会问同一个问题:“你是我妈妈吗?”

    时序说,除了清醒的时候,旺叔谁也不认识了。就连每日陪护的洛绒劄姆,他也叫不出来。

    他会在吃饭时发火,冲劄姆喊:“不许吃!”

    劄姆问为什么,他就扒着门框往外看,说:“等红衣服的女人回来一起吃。”

    也会在深夜里闹别扭,不论劄姆如何哄,他都不肯睡,只焦急地问:“蓝衣服的女人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路上遇见穿白衣服的女人,他常常冲上去拉住不放,把对方吓一大跳。

    起初,谁也不明白为什么,时间长了才意识到,旺叔不认得人了,但潜意识里知道,每天为他做饭的劄姆穿着红色的围裙,所以吃饭时一定要等她一起。

    而每晚入睡时,总有个穿蓝色睡裙的女人哄他睡觉,当劄姆换了其他颜色的睡衣,他就焦灼不安起来。

    还有白衣服。旺叔的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是当年和丈夫的结婚照,照片上她穿着白色的藏袍。

    祝今夏拿着半拉包子没顾得上吃,低头看了眼这身在县城买的白色藏袍,忽然间就明白了旺叔为何错认她是母亲。

    一旁的旺叔依然不肯好好吃饭,没找到母亲,他似乎越来越着急,又换了个思路。

    他问劄姆:“那你是我爸爸吗?”

    劄姆连连摇头。

    又问时序。

    时序也说不是。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焦虑。

    “那你是谁?”

    “我是时序。”

    “时序?”旺叔愣了下,仔细打量他的脸,可惜最终也没认出来,“时序是谁?”

    屋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时序没说话。旺叔又求助劄姆和祝今夏。劄姆是不会说话,祝今夏是踌躇该说前地科院学者好,还是中心校代校长好,话在嘴里打了个转。

    “是你儿子。”时序自己回答了。

    祝今夏侧眼不着痕迹看他,洛绒劄姆拉住了他的手。

    声色如常里,有肉眼可见的心酸。

    旺叔呆呆地望着时序,似乎在费劲地理解着话中含义。可惜最终也没能理解,“那我爸爸呢?”他哭起来,“我爸爸在哪?我要找我爸爸!”

    洛绒劄姆红着眼睛地坐在一旁,祝今夏不知所措,唯独时序抱住失控的老人,不断安抚。

    旺叔难以自制,像个哭闹的小孩,手脚并用,期间多次误伤时序,直到最后累了,他又一次问起:“你是我爸爸吗?”

    片刻的沉默。

    这次时序点头了:“我是。”

    一直胡乱挥舞的手奇迹般停在半空,旺叔转过头来,怔怔地问:“你是?”

    “我是。”时序回答说,“你说是就是。”

    “你是我爸爸?”

    “我是。”

    他们重复了很多遍。

    最后,时序擦干旺叔的眼泪,说:“我是你儿子。但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做你的父亲。”

    像你曾经待我那样。

    沙哑的声音里有种疲倦的温柔。

    ——

    等到旺叔情绪平复,在劄姆的照顾下开始吃饭,时序独自走出小院。

    祝今夏犹豫片刻,跟了出去,看见他吞云吐雾的现场。

    “不是说旺叔不让抽吗?”

    时序回头看了眼窗里的光景,自嘲道:“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还打得断我的腿?”

    “我看他刚才情绪失控,动起手来也挺有劲儿的。”祝今夏故意说,“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要是趴那儿不动,我赌还是能打断的。”

    时序笑了,祝今夏松口气。

    看他抽得厉害,她拿过烟,自己吸了一口,呛得死去活来。

    时序夺回去,“烟不好,别抽。”

    “那你还抽?”

    “找个宣泄口。”

    祝今夏再度拿回烟,用脚踩熄,“宣泄口多了去了,用不着抽烟。来吧,你说,我听着。”

    可惜等了半天,他也没开口。

    祝今夏也不催促,擡头看天,竟瞬间怔住。

    昨夜来时,天已黑透,如今红日初升,晨辉遍洒一地,才看清外间的光景。她一时词穷,竟难以描绘这天地,仿佛和旺叔一样,只剩下对色彩的本能感知。

    蔚蓝苍穹之下,红日艳丽似火,青山苍翠欲滴。贫瘠破败的小院之上,是自然最慷慨的馈赠。

    她深吸一口气,被冷空气沁得一阵激灵。

    时序就在这时候开口。

    他说:“我们都叫他旺叔,但他从来都不只是旺叔。”

    “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父亲》,他永远是主人公。父亲节买礼物,他是唯一的收件人。考了第一名,想分享的人只有他。生病了,烧糊涂了哭喊着的人也是他。”

    “变成孤儿那天,他带我去镇上花钱洗了个澡,理了头发。一边给我搓泥,一边笑话我说,小子,看样子是没受过什么苦啊,细皮嫩肉跟个姑娘似的。”

    “他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干重活儿的料,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飞出大山,回你们城里去。”

    “后来他把我带回这山上,说屋子虽然破了点,但好歹是个家。我人小,多一个不多,以后就跟着他。他人穷,养不了多好,但指定饿不死。”

    他给他煮面,教他做糌粑,煮酥油茶。

    他带他放牛,教他骑马。

    他手把手教他写字,虽然没过两年就察觉出这小子是个天才,他很快就束手无策,可那些过往,那些启蒙,无一不是时序成长历程里最牢固的起点。

    术业有专攻,旺叔语文水平没多好,在这山里勉强够用,教时序的古诗词都是最基础的——

    喝酒时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时序就得答出“欲饮琵琶马上催”。

    答出来了,奖励一口酒,看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爷俩一起哈哈大笑。

    吃饺子时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旺叔边笑边举起手里不成型的丑饺子,说小子,有得吃就别嫌弃,咱藏族人不兴吃这个,要不是为了民族大团结,哼哼,谁费这劲儿给你做花活儿呢?

    包汤圆时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端午节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那个男人当了一辈子校长,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是没有过心上人,可这山里好像哪哪都缺人,他没能结婚,把自己奉献给了大山。

    他没有孩子,可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孩子,个个都叫他旺叔。

    他穷苦,窘迫,不懂为官,不曾揽权,可这一路上,是他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

    时序的话被风吹散,显得语焉不详。“醒不来也好,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能清醒着容忍自己变成这样?”

    风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祝今夏。”

    “嗯?”

    “昨晚你不是问我,劄姆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吗?”

    “嗯。”

    “她停学的原因,和我从北京回来的原因一样——旺叔的病情发展太快,医生说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起初是一天糊涂一会儿,后来很快就没多少清醒的时候,现在如你所见,一天也醒不了一次。

    “我咨询过北京的专家,可一来医生反馈,现有的医疗水平没法治愈阿兹海默,二来老头子倔,不管是醒着还是不清醒时,都坚持要留在山里。

    “所以,赶在他完全不记得任何事之前,我们都回来了。”

    在这群小孩的生命停摆时,是旺叔拨动指针,推动着他们继续前行。而今,在他所剩无几的残缺人生里,他们也给自己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离开了北京。

    离开了地科院。

    离开了前途无量,也离开了风光无限。

    他们静默良久,谁也没说话,只剩风在吹。

    最后祝今夏问:“大好前程,就这么放弃了吗?”

    时序说:“人总要有所抉择。”

    “你选旺叔?”

    “我选旺叔。”

    “万一回不去了呢?”

    他笑,“三十来岁的人,停摆两年就没法东山再起,算个屁的天才。”

    她也笑了,说“时序,我发现我还是更适应你这狂得无法无天无边无际的样子”。

    “狂是狂,也有心理准备没法东山再起。”

    “要真没法东山再起呢。“

    “那就当个普通人吧。”他没所谓地笑,“只可惜我叫时序,再普通,能普通到哪里去?”

    是真狂啊。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这山间云卷云舒、风起云涌,日光被遮住又出现,出现又消失,就像他眼角透亮的光,太过短暂,像个错觉。

    可这世间很多东西,包括生命在内,正因短暂,才更动人。

    她望着他,想着旺叔,想着生老病死,也想着自己这段注定短暂,终将结束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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