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时序递了个头盔过来。
祝今夏眼神发楞,直勾勾盯着他怀里那个,“我要黑的。”
“白的怎么了?”
“白的不吉利。”
“……”
喝多了就是事儿逼。
时序面无表情把黑的塞给她,自己戴上白的,“上车。”
半天没动静。
回头一看,祝今夏正跟头盔较劲。
城里来的公主大概没坐过摩托,也没戴过头盔,并不了解它的设计初衷是为了突发事故时最大限度保障生命安全,所以讲究一个严丝合缝卡人脑袋上。
“太小了。”戴了几次都没戴进去,祝今夏脸都气红了,“这什么破头盔!”
“是你头太大。”
时序拿过头盔,往她脑门上用力一筐。
咚,进去了。还伴随着一声嗷。
但她顾不得痛,在意的却是,“你胡说,我头哪里大了!?”
“你上不上车的?”
很快,公主又跟摩托车干上了。摩托高,她腿软,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
时序耐心告罄,下车把人强行架上去。
“祝今夏,我有没有叫你别喝酒?”
酒鬼坐上了摩托,头盔上下摆动,有种滑稽的可爱。
时序笑不出来。他是真不明白,难道中午那通电话说得还不够多吗?已经有个闹出人命来的前车之鉴了,她居然还敢喝多吉的酒。
晚自习后,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就开始发消息,起初她还回挺快,后来就不回了,最后连电话也打不通了。
时序一遍一遍打过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接通,居然是个女干事,说祝今夏醉得人事不省。
赶来的路上,时序又一次想起那个夜晚,年轻的女老师躺在血泊里,面如金纸。只是这一次,画面里的人变成了祝今夏……
仿佛有人给了他一拳,重重打在心脏处,他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好在。
好在没事。
他把人架在摩托上,确定她坐稳了,自己才翻身骑上去。
刚发动引擎,活动室里就冲出一群人来,为首的大喊一声:“时序!”
时序回头,眼神在半空和多吉碰个正着。
身后的祝今夏一听这声音,酒都醒了一半,推他一把,“快走!”
时序单脚支地,没动。
“校长,你人都来了,怎么不跟书记打声招呼呢?”有人打圆场。
“是啊,见了领导多少打个招呼嘛。”
“快下来,喝一杯再走!”
多吉腆着肚子,派头十足,指着时序:“你下来!不许就这么把人带走,人祝老师喝得正高兴呢,哪有说带走就带走的!”
帮腔者甚众。
时序淡道:“她喝多了,不打扰书记雅兴。”
“她喝多了,那就你喝。”
“我还要骑车,不能酒驾。”
给脸不要脸。
多吉不耐烦了,盛气凌人指使身边人:“去,把校长请进来喝酒。”再看时序,“规矩不能坏。这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然不许走!”
不等人靠近,摩托前灯骤亮,白光刺得众人都眯了眯眼。
轰鸣声里,时序跟没听见似的,掉头就走。
“时序!”
“时序你回来!”
多吉的咆哮紧随其后。“你那破学校还想不想开了?!”
摩托一个急刹。时序回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多吉笑笑,“叫你下来喝酒,喝上三杯才准走。”
时序眯眼,“我要是不喝呢?”
“不喝?我记得去年州里就提过,宜波中心校该关了,要不是我挡在前头……”多吉冷笑,“旺叔今年多大了?六十五了吧。辛苦经营一辈子,你忍心让他眼睁睁看着学校关门?”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多吉才跟想起什么似的,点头,“哦对,他还老年痴呆,指不定没两年了。”
再看时序,他笑起来,“你忍心让老校长死不瞑目?”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时序就掉转车头,径直朝他冲来。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白光晃瞎了众人的眼。
多吉吓得连连退后,身边的人也作鸟兽散。
紧要关头,大家都明哲保身,没人还记得领导至上原则。
慌乱中,多吉被身后的台阶绊倒,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见白光逼近,退无可退。
车后座,祝今夏大叫时序,死死攥住他的腰,下意识闭上眼。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车停了。
轰鸣声戛然而止。
等她再睁眼,车头只差没停在多吉脸上。
车头是没有,但拳头有。
祝今夏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拉下车,没等她踉踉跄跄稳住身形,前头的人已经冲了上去,一拳将多吉揍得趴地不起。
“你再说一句?”
多吉被打懵了,一摸脸,发觉鼻血都涌出来了,捂着脸又惊又怒,“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时序的眼神不带一点温度,冷到极点,蹲下|身来像是看条狗,“要不是嫌脏手,早他妈揍你了。”
他鲜少说脏话,一是教养使然,二是身居校长之位,要注意形象,怕带坏小孩。如今难得骂一句,祝今夏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时序一靠近,多吉条件反射往后躲了下,“你就不怕我把学校关了?!”
“行啊,你关。撤校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到时候跟州教育局汇报,就说——”时序揪着他的衣领,俯身凑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为了避免十里八乡的年轻女教师再遭乡委书记的毒手,保护师生生命安全,学校还是早日关门大吉为好。”
多吉一惊:“你,你说什么?”
时序看他片刻,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梁雨衫。你不记得她了?”
一瞬间,多吉的瞳孔都紧缩了,但他强装镇定。“梁雨衫?她不是年初就去别的学校教书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人都已经走了,这会儿说什么都是空穴来风。
多吉稳下心,冷笑:“我一没强|奸,二没谋财害命,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拿这个威胁我?”
时序看他片刻,“在你眼里,只有大人的命才是命,小孩的不是?”
“小孩?”多吉愣住了,“什么小孩?”
“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梁雨衫在学校的厕所药流,大出血,送去县医院抢救到天亮。医生说再迟一步,一尸两命。”
“……”
以多吉和时序为圆心,半径五米内,就只有祝今夏离得最近。山上风大,再加上他们声音刻意压低,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努力竖起耳朵,也只捕捉到对话的尾声。
最后是时序松开手。
“多吉,人在做,天在看。你也有妻儿,你们藏族人信佛,就是自己不怕报应,也好歹顾及家人。”
都转身了,目光接触到祝今夏,他又回头冷道:“还有,别来招惹她,也别招惹中心校。”
——
山风像未开刃的刀,刀刀割在身上。
即便穿着时序的皮衣,祝今夏仍然打起冷战来,头盔刚戴上时还显得闷热,这会儿倒成了保护伞。
夜很黑,车灯是沿途唯一的光。
路这样险,风这样大,她也没什么好纠结了,紧紧抓住时序的腰。
只是这路——
祝今夏愣了愣,“不回学校吗?”
“你说什么?”
风太大了,听不清。
“我说——”她大声喊,“我们不回学校吗?!”
“不回。”
车灯照不亮大山,只照亮前方一小段路,远处山与天的分界线融为一体,近处树影幢幢,在风里凄凉地悲鸣。
起初是在下山,经过某个岔道口时,时序忽然转弯,又开始爬坡,朝山的另一边驶去。
视野里很快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车停在一栋两层高的藏寨前。
时序摘下头盔,“太晚了,在这住一晚,我们明早下山。”
“这是哪?”祝今夏又和头盔杠上了。
时序伸手,拔萝卜似的,噗的一声把头盔摘下来。
“你轻点!”她又吃痛地叫了声。
房子里很快亮起了灯,有人推开门,看见时序,眼睛一亮,穿过小院一路跑来。
……是个姑娘。
她穿着灰蓝色藏袍,扎了两根粗粗的辫子,大概是起得仓促,随手披的袍子还散着,看见时序又惊又喜,手舞足蹈的。
祝今夏考究地看着她,手舞足蹈?有这么高兴?
再看眼时序,莫非小哥哥又有烂桃花了?
时序没看出祝今夏的心理波动,替两人介绍:“洛绒劄姆。祝今夏。”
“……”
就说个名字,介绍了跟没介绍也没差。
祝今夏还想多问,时序已经拉开院门,擡腿走了进去,“旺叔的家。”他声色平静地扔下一颗雷。
祝今夏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