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下全世界都知道他俩在闹离婚了。
没扛过一周,祝今夏幽灵一般飘进袁风的办公室,一头栽倒在他的沙发上。
袁风心疼地嘶了一声:“轻点儿,祖宗!”
祝今夏幽幽道:“二十来年的发小,也就你关心我了。别人只关心我飞得高不高,只有你担心我摔得痛不痛……”
“谁关心你了?我是关心我的真皮沙发!”
祝今夏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袁风扔了瓶矿泉水给她,“下个月就是婚期了,想好怎么办了没?”
“之前提离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酒店取消婚宴了。”
“卫城那边呢?”
“还是不同意。”
“家里人呢?”
“每天轰炸。”
“他家还是你家?”
“英法联军,有什么差别吗。”
袁风默了默,试探道:“这事儿,真没商量的余地了?”
祝今夏不说话,拿黑白分明的眼静静地瞧他。
也是,这话问了也多余,祝今夏什么性子,袁风比谁都清楚。同一个厂家属区长大,一同上房揭瓦,一同受骂挨打,别家小孩是棍子还没落在身上,就知道如何认错讨饶——具体参考他本人。
虽然显得没骨气了点,但至少能少挨点打。
(袁父:也没少打。)
但祝今夏不同,她是块硬骨头。
袁风至今记得,刚上小学那会儿,院里有个小男生,个子比同龄人都矮小,总被欺负。有一回刚巧让祝今夏撞见,她腾地一下就冲上去了。
对面人多势众,袁风赶紧去拉……没拉住。
后来不知怎么的,推搡间,有个男生摔了一跤,门牙磕破了。
都是厂区家属,当晚,气势汹汹的母亲就带着小孩找上门来。
祝今夏父母早逝,是祖母养大的,祝奶奶走严厉那一挂。
老人家赔笑又道歉,毕竟小孩子打架不讲由头,自家孙女完好无损,人家小孩头破血流还磕掉了门牙。
她当着母子俩呵斥祝今夏,勒令孙女道歉。
祝今夏怎么肯。
后来做母亲的扬言要去学校告状,给祝今夏记过,祝奶奶别无他法,为图息事宁人,只能高高举起巴掌。
“道歉!”
“我不。”
那一巴掌重重落在祝今夏脸上,小小的姑娘瞬间红了脸,也红了眼,但她高仰起头,硬是咬牙忍住了眼泪。
祝奶奶随手拿起鞋柜上的鸡毛掸,一下接一下打在她身上,“你道不道歉?道不道歉?”
“我不!”
“就不!”
“我没错,我没错……”
祝今夏一边哭叫一边躲,却无论如何不肯服输。
鸡飞狗跳。
那位母亲领着儿子无语离去。
这顿打,祝今夏是在家门口挨的,下班时间,整个家属区进进出出,看见的人不少。
祝奶奶把人拉起来,一边抹泪一边骂:“倔死你算了!认个错怎么了?能要你命?”
祝今夏泣不成声:“我没错,欺负人的又不是我,我凭什么认错?”
对门的阿婆早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没好气地责备祝奶奶:“本来就是,欺负人的是那混小子,咱们今夏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不表扬就算了,喊打喊杀算什么?”
“你就护着她吧!”祝奶奶扔了鸡毛掸子,重重地擦了把泪,“她小姑娘家,没爹没妈,这么不懂妥协退让,以后不定吃多少亏!”
这话应验了,后来的许多年里,祝今夏的确吃了不少亏,却始终没改掉一根筋。
办公室里,袁风叹口气,问:“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那行。”袁风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宣传单,往茶几上一拍,“看看。”
那是一张关于支教的宣传单,图上是一片起伏的青山,一望无垠的天际有彩虹一道,再往下是几张孩童黝黑的面孔。
“既然下定决心要逃婚了,那就逃个彻底。”袁风翘了个二郎腿,敲敲桌子,“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她做逃兵,他就当帮凶。
祝今夏的视线落在五彩斑斓的纸上,定住。
“……彩虹计划。”
她轻声地,一字一顿念出它的名字。
宣传单上,孩童们的眼睛如清晨的露水,静静地望着她。
——
去支教吗?
下决心只需三秒,准备工作也只用了三天时间。
祝今夏只带了一只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就这样踏上了亡命天涯之路。
一切都超乎寻常的容易。
第一天:向院长请假。
起初不过是想说点冠冕的话,比如支教是件有意义的事,山区的孩子们需要老师。
结果院长一句“小祝,对我不用这么多顾虑”,祝今夏就沉默了。
祝今夏是绵水大学的毕业生,老院长教过她英国文学。常年浸润在校园里,又研究了一辈子文学,老人家有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通透。
于是她一不留神全招了。
老人家听完来龙去脉后,只说:“还记得咱们读《暴风雨》时,莎士比亚那句名言吗?”
记得。
“What’spastisprologue.”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院长大手一挥,爽快地批了假,把假条给她时又眨眨眼:“知道莎士比亚还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了?
祝今夏摇摇头。
“他说向前看,还有一片明亮的天。”
祝今夏:“……”
离开院长办公室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院长您知道吗,您这一口一句莎士比亚,跟网上大家一口一句鲁迅说一样,可疑度极高,可信度为零……”
院长捂着胸口:“你把假条还来!”
第二天:和彩虹计划的负责人取得联系。
负责人名叫于小珊,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语气里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
“你叫什么名字?”
“祝今夏。”
“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什么时候能来?”
“越快越好。”亡命天涯当然要争分夺秒。
于小珊一拍大腿,“行,那就明天吧!”
“……”
祝今夏噎住了,“等等,你们不需要提交个人资料吗?不用审核一下教师资质?不问问我教什么科目?”
“不用。”
“那我教哪科?”
“你想教哪科就教哪科。”
祝今夏还想多问,于小珊当机立断:“这些可以来了再说。你先加我个微信吧,我把学校地址发给你。”
通话结束后,祝今夏反反复复把宣传单上的资料查了个底朝天,还特意问袁风这宣传单哪来的。
感觉怎么不像是招老师呢?更像是……
电信诈骗。
“人家教育局领导在宣讲会上发的!”袁风没好气,末了陷入沉思,“不过这年头,我们搞教育的和诈骗团伙也没啥两样了,都要冲业绩,骗进来一个是一个啊。”
听祝今夏笑出了声,他在那边长舒一口气,难得收起了不正经,“接下来我要说点矫情话,你不介意吧?”
祝今夏一怔,“你说。”
“祝今夏,我一直觉得你是属鸟的,不该困在笼子里。”袁风笑笑,“既然飞出来了,那就飞远一点,飞高一点。”
电话这头,祝今夏半天没吭声,最后吸吸鼻子,重重点头,虽然袁风看不见。
但没关系,等她飞起来,他就看见了。
隔日,和关系好的老师交涉好代课事宜,收拾好行囊,祝今夏查好路线,就这样踏上支教之路。
说是支教,其实更像逃亡。
她要去的地方叫宜波乡,在川西边境的藏族自治区。
跑长途的私家车是于小珊替她联系的,从天亮开到天黑,翻越了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
一开始,祝今夏还能打开车窗呼吸“自由”的空气,后来人未到,高原反应先到了。
窗外蓝天白云,牦牛饮水,车内她双眼紧闭,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连口面包都不敢吃。
等到车停在川西高原的县城时,已是午夜。
祝今夏饥肠辘辘,踉踉跄跄下了车,谁知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司机大哥正开后备箱帮她拿行李,见状一惊,“妹子???”
黑漆漆的夜,人烟稀少的县城街道,祝今夏眼冒金星,模模糊糊看见一双脚。
金星消散后,看得清楚些了。
脚挺长的,一看就是男性,在这气温略低的高原夏夜里,他只穿了条沙滩裤,趿着双人字拖。
对方原本在往前走,被她这么一摔,直接定格。
祝今夏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挣扎两下,愣是没爬起来。
头顶传来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点稀疏平常的调侃——
“第一次见面就行这种大礼,不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