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王小波
祝清晨厨艺不佳,煎蛋也能煎糊满满一垃圾桶。
薛定早就见识过她的本事,不太放心,走到厨房门口看了两眼。
她回头,对上他略有怀疑的眼神,想笑,又信誓旦旦,“你放心,熬粥我还是会的。”
“是吗。”他不置可否。
那一垃圾桶生得好没死得好的鸡蛋还历历在目。
他对她没有一点信心。
祝清晨一边淘米,一边头也不回说:“我爸以前经常对我妈动手,尤其爱用扇耳光解决问题,动辄嘴角撕裂、牙龈出血。”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我妈受了伤,也只能喝粥。所以别的我不太会做,粥倒是常做。虽然天生就没有什么下厨的天赋,但熟了也能生巧。”
她忙忙碌碌做着一系列事情。
薛定看着她略显瘦削的背影,默了默,扔下一句话,走了。
“别把我厨房炸了就行。”
祝清晨用小火熬上了粥,又从冰箱里找出几根黄瓜,洗净了,手法生疏地切成段。上网查了查凉拌黄瓜的调料如何搭配,依样画葫芦也弄出一盘。
菜篮子里有别的蔬菜,她迟疑半天,老老实实选择了低调的土豆。
约莫半个钟头后,大功告成。
她把炒得有些糊的土豆丝和卖相不太好的凉拌黄瓜端上桌,往客厅里一看。
薛定倚在沙发上打盹。
满面倦容。
“吃饭了。”她走到沙发前头,站了好久,终于还是推了推他。
薛定睁开眼来,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目光柔和到似有清冽溪水潺潺流过。
只可惜,他很快回过神来,收起了那点柔和。
两人在餐桌上对坐。
桌上摆了两盘菜,两只空碗,熬粥的砂锅也放在一旁。
薛定盯着那两盘菜,没说话。
祝清晨盛了两碗粥,心虚地看了眼这卖相极为惨淡的两盘菜,“……你别看它们长得丑,其实都是心灵美。”
“……”
薛定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黄瓜,就着小米粥吃了下去。
擡眼看见祝清晨一脸期待的表情,说了四个字:“差强人意。”
她也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尝了尝,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挺好吃的吗?这种程度都不满意,您老也真够挑剔的。”
薛定:“差强人意,形容勉强符合人的期许,怎么就是不满意了?你中学语文不及格?”
祝清晨:“……”
他又挑了一筷子土豆丝,眼都不眨就着粥大口吃了。
“本来没指望你能做出什么可以吃下去的东西,现在做出来了,也没把我家厨房炸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对你,要求不能太高。”
祝清晨想回嘴,但看他吃得也挺开胃,那点置气的心思也就烟消云散。
她就要被赶走了,并不想把为数不多的时间浪费在斗嘴这种事情是。
低头喝粥,热乎乎的汤和米一路化开体内的每一寸。
能与他对坐明亮灯光下,共食,共语,真好。
吃到一半,她问:“你还回以色列吗?”
“回。”
“多久回去?”
这次顿了顿,薛定还是回答了,“三天之后。”
祝清晨一下子怔住,“这么快?”
嘴唇动了两下,“……年都不过完就走,新华社这么剥削人?”
薛定笑了两声,擡眼看她,“是我主动要求提前回去的。”
“……因为我?”
他瞥她一眼,搁下筷子,轻描淡写,“有句话老早就想告诉你了,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祝清晨,别老往自己脸上贴金。”
“……”
他看她那刨根究底的眼神,终究还是摇摇头,说:“因为我自己。过惯了忙碌的日子,隔三差五惊心动魄一次,肾上腺激素飙升,哪怕有时候生死一线,也觉得那种生活是痛痛快快的。”
他喝完了粥,放下碗,靠在椅背上,“你也看见了,这个家空空荡荡的,没有半点过年的氛围。大概人的文化水平提升了,精神世界丰富了,俗世里的繁文缛节也就能省则省,不甚在意了。老太太不求回家过年,我父母也各有事业要在外奔波,我一个人在家过年,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回去。”
“其实战地记者也并不是只报道与战争相关的事,毕竟这世界上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战火弥漫。就好像有的同事常驻叙利亚,隔三差五也会报道难民营里的节日盛事,足球场上的欢声笑语。我回去,也自然有别的新闻可以做。”
祝清晨问:“那乔恺呢?也和你一起回去?”
“他比我晚几天,家里人多,老人家希望热热闹闹过年,所以他要过完元宵才回。”
她点头,老老实实:“哦。”
既不留他,也没多说什么,反倒盯着空碗出神地想着什么。
薛定越发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没见着伤心,也没看她多高兴,难不成就这两天时间,她已经大彻大悟了?
他一直希望她能想明白,把眼光投向更适合她的人,可一看她这冷静下来的模样,又忍不住胸口一堵。
大彻大悟得也太快了一点……吧?
少女情怀总是诗,他这已近而立的大龄少男,一谈及感情,也挺不容易。
薛定看她半晌,心内慢慢平复了。
他是真心希望,祝清晨能够平安快乐,遇见一个能给她安稳余生的人,这辈子最大的烦恼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不用焦虑是否会和另一半过早面对生离死别。
为参加陈一丁的葬礼,薛定起得很早,祝清晨能跑去公墓看他一眼,自然不会起得比他晚。
屋内暖气融融,酒足饭饱就极易困倦。
两人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祝清晨揉揉眼睛,“我把碗洗了就走。”
薛定看她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睡个午觉再走吧。”
见她放下手,瞬间两眼放光的样子,又赶紧冷着脸补充一句,“睡醒再走也不迟。早走晚走,反正都得走。”
祝清晨看他端碗去洗的样子,没忍住笑,安心去了客房。
他替她铺好的床单被子仍在,并没有急着收起来。
这几日思虑太重,没睡好觉,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祝清晨穿着毛衣就钻进被窝里。被子里的气息与他身上的如出一辙,清冽温润,叫人安心。
她猝不及防地,沾枕头就睡着了……
薛定洗完碗,走出厨房,原以为她会在客厅等他,结果路过客房时才发现,这女人已经十分自觉地躺平睡觉了。
门没关,她倒是对他很放心。
薛定倚在门口,垂眸看着熟睡中的人。
平心而论,祝清晨长得很好看,皮肤是温润如水的南方才能娇惯出的白嫩细腻,被深蓝色的被子一衬,就跟堆雪似的。
人小巧,下巴尖,只可惜闭眼时瞧不见那双漆黑透亮、光彩四溢的眸子。
嘴唇菲薄红润,他亲自尝试过,她比看上去还要可口。
……
明明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面目,却总被眼里的烈焰渲染得孤勇倔强。可薛定看着她,心里却清楚得很,他喜欢她,并不为这柔美温婉的眉眼,亦不为她南方人的肤白与精致。
他爱的,就是她火一样的烈性,不顾一切的决绝。
连日又是生病又是奔波,薛定也很疲倦,可身体想睡一觉,脑子却异常清明。
就要送走她了,就要离开祖国了,他日恐怕再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两人情愫未明时,还能借着送相机的借口去看看她,如今闹成现在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他也再没什么理由去勾起她的心弦。推开她的人是他,好死不死又冒出去挑逗一番,这事,他做不出。
索性借着她熟睡之际,再多看两眼。
薛定倚在门口,借着照进窗内的朦胧日光瞧着她。
脑中依稀浮现出旧时读过的一首诗。
诗摘自恋人之间往来的书信,诗的末尾,那个像战士一样刚烈不懂妥协的文人,用他刚烈又不懂妥协的方式表达情思。
他说:
你是我的战友,
因此我想念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日光倾斜一地,半透明的白色窗帘轻轻摇曳。
薛定一动不动倚在那,在祝清晨不知道的时候,目光里又一次充斥着那种不动声色的温柔与光影,专注地看着她。
看着她。
只有她。
他希望她知道。
又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
当他跨过沉沦的一切,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她亦是他的军旗。
这辈子,哪怕是客死他乡,他有他的军旗,足矣。
祝清晨醒来时,薛定已不在门边。
她看了眼手机,一个午觉睡到了下午三点……那人也不来叫她?
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走到客厅,她看见薛定在喝咖啡,手里捧了本书。
“醒了?”他合上书,搁在茶几上,“走吧。”
非常直截了当地赶人。
祝清晨撇嘴,“才刚醒来就赶我走,也没说让我喝杯咖啡。”
她随手拿起他搁在茶几上的书,翻了两页。
薛定没来得及阻止,书中的一张照片就轻飘飘掉了出来,他欲伸手夺过,可祝清晨眼疾手快,已经捡了起来。
照片上的人……是她。
那时候,她站在他在以色列居住的小屋里,倚在窗口,圾着拖鞋有一搭没一搭晃悠,朝窗外看。充沛的日光洒了她一身,而她浑然未决身后有人拍下了她。
祝清晨不知道薛定什么时候拍了这张照片。
记忆里有很多这样的瞬间,她站在他的窗口往外看,看以色列的三角梅,看巷子里的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门口聊天,看这座古城低矮陈旧的建筑,和远处传来的圣歌吟唱。
……
只是祝清晨目光一滞,停留在照片下方那一行小字上。那行字就摘抄自她手里捧着的这本书中,恰好就在夹住它的这一页。
薛定的字迹苍劲隽永。
他写着:
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入一个深渊。
擡头看他,他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拿过她握住的照片。
“……随手摘抄罢了。”
她想笑,又觉得眼眶莫名发热。
即使早知道他是口是心非,早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依然觉得胸口饱满而酸胀。
祝清晨擡头望他,笑意渐浓。
“薛定,我是你的命运吗?”
薛定眼神一动,轻描淡写:“不,你只是个深渊。”
无底洞。
摔进去就爬不出来了。
她还欲多说,可想了想,还是合上了嘴。
有的事情,做了就好,不必提前跟他打招呼。
穿上大衣,祝清晨问他:“你要送我吗?”
薛定说:“就送到巷子口。”
“这么狠心,都不把我送到机场?”
“狠心点好。”他看她一眼,“你早点看清我就是个狠心的人,早点去找个不狠心的人过日子。”
祝清晨就笑,也不反驳,只若有所思走出院子。
两人在巷口分别。
她坐上出租车,回头跟他挥手。
薛定点头,说:“再见,祝清晨。”
她竟没有半点离愁别绪,笑容灿烂地上了车,降下窗户对他说:“再见,薛定!”
声音洪亮,笑意浓浓。
薛定眼神微沉,心道她好像真的看开了?
他心里搁不下还强装从容镇定,结果她满脸笑容,看着也不像是装的。
这女人,真绝情。
祝清晨坐的车一路远去,消失在车流里。
薛定没有急着回胡同,反倒招手拦了辆空车。
师傅问他:“去哪儿啊您?”
他坐定了,目光清冽而笃定,“首都国际机场。”
心里只能苦笑。
她看似温婉,实则烈性洒脱。
而他呢,看似散漫冷淡,实则不然。放不下,舍不得,只能搁在心里折磨自己。
嘴上说不送。
可还是想送,还是要送。
就看一眼,最后一眼了……薛定这样对自己说。
这脸打得,啪啪作响。
他坐在出租车里,觉得面上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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