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晨开着租来的小破车去补□□件时,日头正浓。
一路琢磨着补□□件时可能会用上的英语表达。
idcard是身↑份↑证。
passport是护照。
如果以方官员问她证件是如何遗失的,就说见义勇为的时候落在坠机现场了……所以,坠机现场怎么说?
好在车停在大使馆外,她就看见了救星。
乔恺戴副墨镜站在大门外,见祝清晨来了,摘了墨镜,笑出一口大白牙。
“你怎么来了?”祝清晨有些吃惊。
乔恺摊手,“薛定担心你语言不通,又不熟悉这边的流程,特地让我在这等你。”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乔恺翻了个白眼,“怕我反悔似的,今天早上还打电话来催我起床。”
祝清晨一顿,笑了,“那就只好麻烦你了。”
那个男人,还挺细心。
有了乔恺,祝清晨全程当花瓶就行了,他和大使馆的人似乎挺熟,轻车熟路搞定了流程。
半小时后,顺利离开大使馆。
为表感谢,祝清晨要请乔恺吃中饭,“赏脸吗?”
乔恺是个爽快人,操着东北话:“吃吃吃,不吃是傻逼。”
他也不客气,上了祝清晨的车就说,“前面八公里有个小城,以色列仅有的三家中餐馆之一就在那,咱们去吃那个,味道贼棒。”
祝清晨:“你经常去吃?”
“没啊,来了一年多了,就去过两次。”
“味道不是很棒吗?那你还只去过两次。”
“味道是好,但是吃一顿死贵死贵的,要不是你请客,我哪舍得去?”
“……”
他也真好意思说。
乔恺是个东北话痨,啰嗦一阵,自个儿戳开了音乐电台,一路摇头晃脑跟着唱。
辣妹组合的歌,娘到极致,而他一东北糙汉,糙到极点。
祝清晨默默开车,想笑又憋住了。
中餐馆就在街边。
下车后,忽然有三五个脏兮兮的孩子从暗处跑了出来,拽着祝清晨的衣角和衣袖就开始嚷嚷。
她吓一大跳,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好在乔恺从包里抓出几颗糖塞给他们,“goaway!”
几个孩子被太阳晒得又黑又亮,四肢都瘦瘦小小,为首的不过六七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拿到了糖果,他们欢天喜地嚷嚷着又跑开了。
像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青烟,刹那间消失在暗处。
祝清晨有些错愕。
乔恺解释说:“前面就是战区,经常发生武装冲突。越靠近战区,就越多流浪儿,不光孩子,还有很多成年流浪汉,因为没了家,只能流离失所。”
“给糖就好了吗?”
“不是。他们之所以冲着你嚷嚷,是因为你背着相机,他们以为你是战地记者。我们做这一行的经常采访妇孺孩童,因为这种画面最能让全世界的人意识到战争的可怕。为了让这些孩子配合采访,我们都会随身带点糖,以至于他们一看见相机,就一定会冲上来要糖。”
祝清晨怔忡了片刻。
再看向暗处,早已没了孩子们的踪影。
乔恺推荐的中餐馆是真不错,就连川菜都辣得很地道,吃得祝清晨泪眼汪汪。
然而饭吃到一半,全城忽然响起警报声。
餐厅里少量顾客纷纷起身往外走。
乔恺脸色一变,嘱咐祝清晨:“待这别动,我出去看看!”
随即风一样跑出了门。
祝清晨也没真老实待着,走出餐厅一看,只见城外的哨所浓烟大作,火光冲天。
警报声还在空中回荡,听得人心慌意乱。
大街上的行人四处逃散,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餐厅里的服务员,明明前一刻还穿着制服,下一刻就换上了防弹衣,扛起枪支、背着弹药就往哨所的方向奔去。
以色列全民持枪,时刻准备加入战斗。
从前她只是耳闻,如今终于亲眼目睹。
乔恺冲出去就不见了人影。
祝清晨站在混乱的人群里,茫茫然望着浓烟四起的方向。
恐怖袭击。
军事打击。
她能猜出前线哨所发生了什么。
街道上混乱的场景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消失了。
人群一部分躲进了室内,一部分赶去了前哨,街上一时间又冒出了那几个流浪儿,也只剩下他们还在晃荡。
见到相机,孩子们又一次冲了过来,抓住祝清晨的衣角衣袖嚷嚷起来,就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这个女人他们先前见过。
因为他们只认相机不认人。
她被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伸手扒拉着她的衣兜,目露渴望,重复着一个词:“bonbon。”
bonbon在法语中是糖果的意思。
祝清晨看电影的时候经常听到这个词。
可她不是记者。
她不像乔恺那样随身带着糖果。
前哨传来清晰的爆炸声和枪响,谁也不知道孩子们四处乱跑,会不会闯入危险之中。
她一把攥住那男孩的手,“stayhere.i’llebackwithbon-bon。”
待在这别乱跑,我去买糖。
孩子们欢呼雀跃,又蹦又跳。
她转身朝二三十米外的便利店跑去。
本意是要把孩子们留在原地,以免他们跑到了前线。
然而便利店里已然没有了人,顾客也好,老板也好,统统不见了。她只得快步走到零食货架前面,从最上层拿了一袋五彩斑斓的水果糖。
也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大街上传来重型车辆飞速开过的声音,几道刺耳的枪响传入耳畔,伴随着汽车远去的声音。
随即只剩下一片死寂。
街道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那比混乱和嘈杂还要叫人心慌。
祝清晨死死捏着那袋糖,下意识冲出便利店。
阳光下那群站在原地等他的孩子都不见了踪影,唯独剩下为首的男孩。
街道一片荒芜,二三十米开外的水泥地上,躺着他小小的躯体。六七岁的男童被太阳晒得又黑又亮,褴褛的衣衫肮脏破旧,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瘦弱的是四肢,脑袋却很大,最突出的是鼓鼓囊囊的肚子。
那是饥饿的杰作,苦难的象征。
他安安静静躺在街道旁边,一动不动。
哪怕前一刻,他还抓住祝清晨的口袋,固执地讨要着bonbon。
祝清晨攥着手里的糖果,机械地走近了些。
远处依稀可见扬长而去的军事装甲车,在硝烟里化作黑点消失不见。
近处,男孩的胸口被子弹击中,触目惊心的红蔓延过大半个身子。而他双目圆睁,仿佛看着她,又仿佛凝望着以色列澄澈湛蓝的天,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尚且残留了一抹惊慌。
她脑中一片混沌,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松开了手。
啪——
那袋糖果太沉太重,已然难以拎动,只得悲哀地落在尘土之中。
孩子已经一动不动了,大抵是当场死亡。
但她不敢相信,只能颤抖着蹲下↓身,伸手去探孩子的鼻息,“don’tdie.please,getup!getup……”
【别死啊,起来,起来啊……】
可伸手触碰到的只是一片凝固的空气。
她浑身发冷,哆哆嗦嗦伸出手去,试图捂住那片还在汩汩出血的地方,阻止从伤口处不断流逝的生命。
她宁愿他还蛮不讲理拉着她要糖吃。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让她有机会把他一同带进室内买糖。
如果重新来过,她绝不会把他留在这里。
以色列的天空都暗了下来。
刹那间风起云涌,尘埃打着旋在街道一侧升腾而起,又在另一侧悄无踪影。
乔恺终于从远处跑了回来,大声嚷嚷着:“他们还准备上战机!前哨的兵防不够,我们必须先撤了!”
他是个敬业的记者。
就连没带相机的当下,也拿着手机跑到前哨附近去拍了一通。
他跑得很快,眨眼间就回到中餐馆外。
十来步开外,乔恺蓦地停下了脚步,因为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和蹲在那里双手沾满鲜血、茫然无措捂住他胸口的祝清晨。
乔恺张了张嘴,想问什么。
可他看上去像是来自一出古怪滑稽的哑剧,只是张着嘴无声嚅动了几下,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在以色列待了一年多,参与过好多次战地拍摄,也见过太多倒在枪声与炮击下的人,乔恺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问。
他低头看着那个孩子,也看见了落在地上的糖果。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曾经的他,也和祝清晨一模一样做着同样的事情。
“该走了。”他沉声说,伸手去拉蹲在地上的人。
祝清晨踉跄了一下,不为所动,还要伸手去救那孩子。
远处的哨所火光更盛,隐隐能从浓烟里看见从更远处飞来的战机,不止一架。
他回头看一眼,双臂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大力攥住祝清晨的胳膊,将她朝车里推搡,“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这话太残忍,可乔恺必须要说,就像当初薛定一拳砸在他脸上,一字一句对他说出同样的话。
祝清晨一顿,终于坐在车里不动了。
指缝间一团氤氲不清的暗红,顺着指尖落在车内,无声,缓慢。
乔恺坐上另一侧,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这一次,换他来开车。
他一边猛踩油门,一边打电话给薛定,满口都是操和日诸如此类的字眼。
战争的残酷总会让人忘记文明的存在,激烈的情绪需要宣泄。
祝清晨由始至终不置一词。
她就只是静默地坐在副驾驶,看着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那具瘦弱身体,脑中空空如也。
是她让他待在那别动的。
她以为他留在原地就不会有危险。
结果他死了。
祝清晨浑身发冷,温度一点点流逝,整颗心脏都在不断下坠,下坠。
唯独双手上醒目的红在发热发烫。
烫得她直哆嗦。
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停在薛定住的巷子口。
三角梅倒挂在白墙上,那对老夫妇仍坐在门口。老太太在磨咖啡,老先生带着老花镜读看报纸。
以色列的午后阳光灿烂,风吹起墙上的藤蔓,一地摇曳的碎金。
祝清晨下了车,眼中的景致已不同先前,失去了原有的温柔。
她径直朝巷子中段薛定住的地方走。
乔恺追了上来,“我送你上去。”
“不用。”
“我……顺便跟薛定说下发生了什么。”
“你在电话里不都说清楚了吗?”
“可是——”
祝清晨擡眼看着乔恺,眼里寂静一片,“你不赶回去报道,在这儿跟我磨叽什么?”
“我……”他迟疑着,想问她有没有事。
她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放心,我没事。”
乔恺看她片刻,妥协,“……好。”
他确实有要事在身,凝视了祝清晨一眼,确认她安好无恙,很快转身朝巷外跑去。
祝清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不想那么快走入暗沉沉的楼道里,外边日光正盛,正好足以瓦解骨子里的阴冷。
可来往行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还沾着斑驳血迹的手。
都干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二楼陈旧的木窗后,薛定也一动不动站在那。她不上去,他也不开口叫她,就只定定看着她和她的影子。
乔恺在电话里说得很简短,但也没什么遗漏了。
小城前哨遭到军事打击,战机都出动了;他抓拍了轰炸的前期,后期不得不撤;以及,祝清晨亲眼目睹一个流浪儿中枪身亡。
薛定低头看着巷子里的人。
她慢慢地缩回手,平静地走进楼道,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回头望着大门的方向,却半天也没听见敲门声。
祝清晨就站在木门后面,伸手看着指缝间干涸的血迹。
她在牛仔裤上蹭了蹭。
蹭不掉。
不想进去。
哪都不想去。
她把头抵在木门上,眼前是那孩子黑白分明、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下一秒,门锁处传来咔嚓一声。
有人从里侧打开了门。
她没来得及反应,因头抵在上面,顿时失去重心,顺着门开合的动作朝前倒了去。
好在薛定就站在门后头。
伸出双手,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祝清晨还以为自己会摔倒,已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直到额头抵在一片布料之上,有人架住了她的胳膊。
她睁眼,发现自己扑进了薛定胸口。
慌忙站定,直起腰来。
“我——”
“洗洗手去。”他收回手来,看了眼她红通通的手。
祝清晨没吱声,径直走到了厕所。
在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还想洗个澡。”
他点头,因她手脏,便自己缓慢走进卧室,拿了张浴巾出来,“干净的。”
“谢谢。”
她接过浴巾,消失在厕所的门后。
这一洗就是半个小时。
太阳都快落山了。
薛定坐在客厅里,看了无数次挂钟,终于又支着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厕所外面。
“祝清晨。”他砰砰敲门。
里面没声。
他站了片刻,平静地说:“你要再不吭声,我就撞门进来了。”
哗哗的水声里,女人的声音不似往常那样清亮,带了几分暗哑与慌张。
“我冻僵了,起不来……”
他一顿,“你洗的冷水澡?”
“放不出热水。”
薛定又猛地想起来,前日热水器的电池就没电了,他原本惦记着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新的,结果后来受了伤,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没有热水也不吭声。
还一洗就是半个多小时。
水声还在哗哗作响。
他思忖片刻,低声说:“那我进来了。”
“别——”
她的抗议只说出一个字,他已然转动门把,咔嚓一声开了门。
他甚至没有礼貌性地闭一下眼,就这么坦坦荡荡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赤条条落在他的目光里。
是真的,里里外外。
祝清晨狼狈地蹲在角落里,任由冷冰冰的水从头到脚淋下来,还以为这样就能清醒些,洗掉中午的不安与惊惶。
可水太冰了。
等到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四肢僵硬,哆哆嗦嗦站不起来,还滑倒在地上成了半蹲半坐的姿势。
薛定就这么一步一步淌着水走进来,关掉了花洒。
他的衣袖湿了一半,面上沾染了少许水珠。
“一点都走不动吗?”
她又试了一次,结果吧唧一声又坐了回去,屁股都摔疼了,只得狼狈摇头。
浑身都僵了。
动弹不得。
薛定就站在那看着这一幕。
他本该笑话她的,笑她往常那么强硬,结果洗个澡都能洗得自己生活不能自理。可到头来却没能笑出来,反倒心头一紧。
她就这么缩在那,浑身都是水,头发湿漉漉撒乱开来。
小小的一团。
眼珠里仿佛都有了**的雾气。
他没说话,嘴唇紧紧抿起,转眼间弯腰蹲下来。
双臂顺从意识伸了出去,从后方圈住了她,肩头连着膝头,共同牵制。而后微一使力,她便无处可逃落入他怀中。
“你的背——”她堪堪开口惊呼出声,已然被他托住臀部,以诡异的姿态抱在怀里。
并且,不着一缕。
宛若初生婴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