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无云,湛蓝透亮。
笔直的公路寂静地伸向远方。
以色列是黄土城,就连草原都是一望无际的黄。
破旧的小车开往戈兰高地。
祝清晨戴着墨镜,不时瞥一眼手机上的导航,确认自己没走错路。
大清早出门光惦记着租车,连矿泉水都忘了买一瓶,她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唇,火气从喉咙里往外冒。
好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当地人摆的小摊。
阳蓬下,三十来岁的以色列妇女站在那,一侧的椅子上坐着个**岁的小男孩,面前摆了几箱矿泉水。
祝清晨松口气,把车停在路边,走到阳蓬下拿了瓶水:“howmuch?”
女人用生涩的英语回答:“50。”
祝清晨:“……”
五十以色列新锡克尔,折合成人民币约九十二元。
拿着天价水,祝清晨心里天人交战,最后选择砍价。
奈何对方英语水平着实有限,长句基本听不懂,她只好说出几个关键词——“tooexpensive”,“cheaper,please”,以及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卖萌。
小男孩咯咯笑起来,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女人见状也笑了,面露犹豫之色,看样子是准备妥协了。
也就在这时候,道旁忽的响起摩托轰鸣声。
祝清晨回头,见有人骑着重型摩托来了,干脆利落停在一旁,长腿一跨下了车。
他从摩托车上卸下两箱矿泉水,一手拎一箱,逆光而来。
面上戴了副墨镜,看不清长相。
女人和他打招呼,祝清晨听不懂,本能觉得应该是在道谢。
他把矿泉水放在地上,弯腰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转过身来,看见了祝清晨,微微一顿,摘下墨镜。
黑头发,黄皮肤。
浅浅的内双消失在眼尾处。
目光平静而明亮。
祝清晨吃了一惊。
怎么又是他?
两天之内遇见三次,巧得没法说。
可是腹诽归腹诽,她立马笑了起来。
人生有三喜,他乡遇故知便是其一。他俩虽算不上故知,但异国他乡同为炎黄子孙,讲价这事应该好商量了。
她笑着跟他打招呼:“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你。”
男人颔首,算是应酬。
她晃了晃手里的水,“旅游景区物价高,但是五十新锡克尔也太贵了,能便宜点吗?”
男人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她身后的小车,侧头用当地话和女人说了几句。
于是祝清晨满心欢喜地等来了女人的回答。
“sorry,nocheap.”她摇着头,看一眼男人,坚定地说,“50ils.”
祝清晨:“……”
怎么回事?
刚才不是还动摇了吗?
怎么这男人讲个价,她反而不肯打折了?
祝清晨不解地朝男人看去。
那人平静地与她对视,“旅游景区,物资短缺,价格高一点是常事。”
“你没帮我讲价?”
“讲了。”
“那她——”
“我让她该卖多少卖多少,不要给你打折。”
“你……”
男人又扫了一眼她身后,“车都租得起,你缺这点钱?”
这是缺不缺钱的问题吗?
不缺钱就活该被宰?
祝清晨看他片刻,没吱声,拿起那瓶水,放下一百新锡克尔,一言不发回到车里。
她摇下那因年代久远而嘎吱作响的车窗,面无表情送了那男人一只中指。
“合着伙来欺负自己国人,长见识了。”
阳蓬下,薛定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小破车,有些好笑。
希拉好奇地用希伯来语问他:“你们认识?”
他含糊回答:“见过几面。”
“你们中国女人小巧秀气,像精灵。”
“……”
他瞥了眼路的尽头,那女人把车开得飞快,眨眼就成了小黑点。
公众场合讨论男性生殖器,请人代购欧洲□□神器,干脆利落伸中指给根本不熟的人……
……精灵?
希拉却忽然发现什么,弯腰从地上捡起张卡,“这是什么?好像是刚才那位小姐掉的。”
薛定侧头,一顿。
那女人把身份证落这了。
上面的照片比本人年轻不少,扎着马尾,正冲人咧嘴傻笑,半点没有刚才竖中指时的气派。
他抽走证件,瞥了一眼。
祝清晨。
呵,名字还挺小清新,压根看不出是个能在公共场合讨论生殖器的女人。
严重的名不副实。
薛定笑了一声,把证件揣进兜里,跨上摩托,在轰鸣声中朝着戈兰高地绝尘而去。
那女人态度恶劣,还朝他竖个中指,如今他眼巴巴找上门去当活雷锋,也不知她领不领情。
戈兰高地是以色列和叙利亚接壤之地,千百年来兵家必争。
战时的壕沟仍在,砖墙搭建的堡垒犹存。
沿路不时有坦克开过,青年士兵在军车上朝她招手,笑容灿烂。
祝清晨消了气,在距离高地几百米外的地方停了车。
前路狭窄,开不上去了。
她拧开瓶盖,咕噜噜灌了好几大口。
将近一百块的矿泉水呢。
她面无表情擦了擦嘴,一滴都不能浪费。
高地风光无限,站在废弃多年的堡垒上俯瞰,山脚下是大片荒城。那里曾是叙利亚的城镇,昔日的文明在战后摧枯拉朽般被野草倾没吞噬。
祝清晨取下墨镜,取下镜头盖,站在烈日里就开始摄影。
来得早,高地上基本还没有游客。
半张脸隐没在相机之后,广袤世界近在眼前。
可惜拍了一会儿,变天了。
以色列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刻就能风雨大作。
祝清晨在看见闪电的第一时间收起了相机,堪堪把背包拉链合上,雷雨就来了。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她狼狈而逃,好容易才在堡垒上找到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那是一个恰好能容进一人的狭小空间,四周是斑驳破旧的砖墙。
她抱着背包把自己塞了进去,浑身都湿透了。
近处风雨飘摇,远处雷声轰鸣。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水,听着风声雨声,忽然有些失神。
大学毕业那年,她和苏政钦吵过一次架,那是他们在一起之后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原因是两人早已商量好毕业后留在俞市坚持摄影,可临到头了,苏政钦的父母却非要儿子回北方考公务员。
夹在父母的安排与女友的坚持中间,苏政钦为难不已。
祝清晨从来都是个爽快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当下冷静地分析说:“你先回家和父母商量,要么征得同意,回来摄影,要么妥协,留在那边当公务员。”
苏政钦不可置信,“那我们呢?我们俩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一刻,素来温文尔雅的苏政钦也禁不住动了怒,“你是这么想的?走一步看一步?两年的感情说放就放,祝清晨,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绝情!”
“那你要我怎么做?”
“你就只想着让我留下来,从来没想过跟我走?”
两人在宿舍楼底下站着,天边已有了风雨大作的趋势。
天气预报说当晚有雷阵雨。
祝清晨侧头望向远方,那是北边,北边是沧县。
她那执迷不悟的母亲就在那里,每隔个把月就被花天酒地的男人揍得鼻青脸肿,留下烂摊子要她回去收拾。
她真的从来没想过跟苏政钦走吗?
怎么可能没想过?
多少次一回家,看见姜瑜面上血泪交加,一边哭着骂那男人丧尽天良,一边宁死不离婚,她就恨不能把这些破烂事全都一刀斩断,从此干干净净抽身出来,苏政钦去哪她就去哪。
可如果人的行为真的可以完全由心不过脑,那就好了。
他们大吵一架,苏政钦负气离开,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
坐在桌前发呆良久,却忽的听见室友推门而入,口中惊呼:“清晨,你怎么干坐在这?你家苏政钦在楼底下淋雨淋得都快昏过去了,你怎么还坐得住!”
她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心脏仿佛被人攫住。
“你,你说什么?”
室友索性把她推出门,顺手把还在淌水的伞塞她手里,“有啥事两人好好说,别演琼瑶剧,赶紧下去!”
她脑中空空奔下了楼,打着伞朝他疾步跑去。
雷雨交加的夜,他一动不动站在宿舍楼下,见她来了,终于面色惨白开口说:“我想过了,我不走了。”
他说哪怕你没有我爱你那么爱我,也不要紧,你知道我爱你就好。
父母的意愿很重要,可是对我来说,你才是能够一生相伴的人。
你在哪我就在哪。
清晨,别离开我,我都听你的。
我什么都听你的。
那夜的雨是永不干涸的泪,浇灭了她的气焰,令她甘愿在之后的五年里不论遇到什么挫折,都始终咬紧牙关不发作,只求和他安安稳稳走下去。
人生不再充满未知的激情,她活得像条河流,隐忍不发,绵延深情。
半个多月小心翼翼尘封起来的往事,原以为不去触碰就不会痛,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就全给拉扯出来了。
祝清晨蹲坐在那逼仄的空间里,哈哈大笑的同时,泪如雨下。
傻子才会相信轰轰烈烈的爱情。
山盟海誓都他妈是放狗屁。
直到视线里多出一双鞋。
陈旧的男士皮鞋,边缘沾着泥泞,雨水打湿了鞋面。
陡然间踏在斑驳黄砖上。
雨势不知何时小了下来,那人就站在唯一的出口处,挡住了光,狭长的阴影投在她身上。
祝清晨擡头,猝不及防撞进他眼底。
狼狈,仓皇。
薛定站在那,一头黑发被雨水淋湿,要命地贴在额头上,尚且淌着水。
好在外套是件黑色冲锋衣,防水,里面还算过得去。
辨认出她面上的泪,薛定神情有瞬间的怔忡,片刻后,眉头微蹙,视线定格在她脖子以下。
“挡挡。”他说。
她茫然地抹了把泪,不解地望着他。
他把**的外套脱下来,扔她面前,“以色列有规定,罩杯小于dcup的,不让露胸。”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藕粉色衬衣被雨水淋得透湿,胸衣毕现。
而那个帮着外国人欺负同胞、吃里扒外的男人,正用这种一本正经的方式羞辱着她的罩杯。
祝清晨站起身来,冷冷地把外套扔回他怀里,索性把衬衣纽扣一颗颗解开,然后不顾一切扒了下来。
“有没有d,你说了算?”
浑身血液往脑门里冲,她此刻像是炸药一般,一点就着。
薛定几乎震在原地。
她肤色极白,胸衣却又黑得像墨,那样鲜明的对比,却又鲜明不过她面带泪水还桀骜不驯的样子。
祝清晨穿着黑色胸罩,大步流星踏入雨中。
远处是无人的荒城,近处是颓败的堡垒。
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雨水沿着面目流淌而下,却再也浇不灭她的火焰。
那五年活得狼狈,活得茍且,她险些忘了十岁时就敢拿着菜刀跟父亲干架的那个自己。
她从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文弱的表象之下,她是一匹野性尚存的狼。
所以五年后,祝清晨穿着胸罩淋着雨,头也不回从戈兰高地往下走,几百米的距离,她连遮都不拿手遮一下。
皮囊罢了,不重要。
而她浑然不知,那个男人拿着淌水的外套看着她,错愕而又好笑。
眼里若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