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笙笙在医院守了郑寻三天两夜。
郑西谊说,郑寻亲眼看见她爸家暴她和南风,一气之下动了手,将他俩接回了出租屋。然而郑建宁不是省油的灯,隔日就查到了郑寻的住处,找了一群流氓上门找茬。
郑寻不是个软骨头,护短且从不低头,于是那群流氓从吓唬吓唬他变成了掏刀子真上。
腹部那一刀最为致命,医生说要是再偏那么几厘米,就直接扎进左肾了。
周笙笙没有责怪郑西谊,因为在他们陪同郑寻进了医院后,她都不知道郑西谊也受了伤。
还是有个护士叫了一声:“呀,小妹妹,你怎么在流血?”
周笙笙回头一看,才发现郑西谊的手臂也挨了一刀,由始至终没吭过一声。
大概深陷爱情里的人总是这样,不顾一切为对方付出,天崩地裂也甘愿挡在前头。
她想起了她的陆医生,那颗心瞬间柔软下来。
周笙笙守了郑寻三天两夜,从他上手术台到他出重症监护室,她一直不眠不休守在一旁,困了趴在床沿打个盹,饿了就接过郑西谊送来的饭胡乱扒两口。
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是郑寻的奶奶,交头接耳时说的都是,“这老太太真爱她孙子。”
周笙笙也不纠正,就这么继续守着。
就在郑寻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笑了:“我就知道你死不了,人家不都说祸害遗千年吗?”
这话她说得很随意,郑西谊却看见了她回头时眼底的热泪。
她拍拍郑西谊的手:“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郑寻看她片刻,哑着声音说:“艹,一睁眼就看见你这一只脚踏进棺材的鬼样子,差点没把老子吓得又闭了眼。”
他也没想到周笙笙又变成了八旬老太。
不是已经找到小山坡了吗?
周笙笙翻了个白眼:“一醒来就这么贱,我看你还是赶紧的闭眼吧。我先走了。”
“老子这才刚睁开眼,你就跟屁股着火似的准备开溜了?”
周笙笙背对他,再轻松不过地说:“是啊,屁股着火,脚下生风,巴不得越早离开这鬼地方越好。一股消毒水味道,熏得我自带的体香都没了。”
她懒洋洋挥挥手,头也不回就走了。
郑寻却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了郑西谊一句:“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半。”
他听后,闭了闭眼:“她一直都在这吧?”
郑西谊点头:“一直都在。”
他笑了笑,却因为牵动了伤口,疼得面部肌肉都扭曲了。
郑西谊立马按住他的手:“你别乱动,也别说话了!”
“没那么脆弱。”他重新睁眼,望着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郑西谊通红的眼,自嘲似的笑了,“有件事早该跟你说的,结果拖到现在。”
郑西谊就这么握着他的手,安安静静望着他。
片刻后,郑寻说:“这十一年来,周笙笙对我而言,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我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
他微微一顿,喘了口气,声音沙哑:“可是郑西谊,我爱你。余下的这些年,我愿意把命交给你。”
*-*
那三天在医院守着郑寻的日子太疲倦,以至于一踏出医院,周笙笙就回到一片狼藉的出租屋里睡了个大头觉,从第一天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
索性那群人的战场在客厅,她的屋子还干干净净,一如从前。
也许是回到了久违的“家”,她睡得很熟,一夜好眠。
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她知道这一觉之后等待她的又是一场硬仗。
周笙笙在早晨十点半醒来,看了眼镜子里满面风霜的自己,笑了笑:“你尽管丑吧,反正很快就得美回来了。”
她换好衣服,收好背包,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踏上了征程。
在去汽车总站的公交车上,她将邻近几座城市的天气预报一一调出来,从今明两天看到一周开外。
最后选定了行程。
然而愿望是美好的,命运却是叵测的。
第一张脸是年轻了些,但仅仅是从八旬老人年轻到了六旬,周笙笙对着镜子抽了抽嘴角,很快又树立起新一轮的信心。
没有关系,还有明天!
第二张脸不再沧桑,却又只得十岁左右的年龄值。
满脸婴儿肥不说,重要的是看上去太像先天大脑发育不完全。周笙笙有些泄气,却依然迅速调整过来。
没有关系,明天一定会好起来!
她每天奔波在不同的城市间,夜里回到出租屋。
闲来无事时就查询天气预报,顺便将那一屋子狼藉整理了一遍。
周笙笙很乐观,这时候不忘苦中作乐,将郑西谊留在冰箱里的高级食材全部煮成可口的饭菜,与罗密欧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一人一狗各享用一碗。
摸摸罗密欧的头,她很欣慰地说:“还好你不像郑寻那蠢货,遇到危险知道躲起来,而不是迎刀而上。”
罗密欧就这么安安静静陪着她,偶尔把脑袋往她怀里蹭上一蹭。
于是夜深人静时,周笙笙也便没有那么孤单。
她每晚都跟陆医生发短信,虽然短信内容总是很含糊,但每每收到医生的回复,她都会觉得这条路哪怕艰苦,她也走得充满动力,充满希望。
医生一开始很生气,总是从早到晚不停给她打电话。
后来发现她根本不接电话之后,他就开始短信轰炸。
“薛青青,接电话!”
“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清楚吗?”
“我这个人性子急,等不了那么久,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好歹说个大概!”
“你再这样不接电话,等你回来之后,我就六亲不认了。”
最后这一条,她几乎可以清楚地想象到她那坏脾气的陆医生是以怎样的口吻一字一句怒气冲冲打出来的。
周笙笙抱着罗密欧笑,笑到一半又湿了眼眶。
“他还是很在乎我,对不对?”
她的金毛已经长大了,可人间事,它又如何体会得到,只能似懂非懂用清澈的小眼神望着她,摇摇尾巴,又朝她怀里蹭蹭。
周笙笙于是笑了,点点头,笃定地说:“对,他很在乎我。”
这一次,去掉了那个疑问词。
短短十来天,周笙笙已经换了七张脸。
丑的老的稚嫩的,就是没有一张既年轻又好看。
而时间是最能磨折信心的杀手。
周笙笙越来越焦急难耐,越来越忐忑不安,等待的时间越长,她越觉得那个袒露秘密的日子太过重大,她须得小心翼翼万事俱全,在最好的状态下向陆嘉川说明真相。
否则,万一他因为她又难看,又有变脸这个怪病,突然间萌生了退缩之意,那可怎么办?
尤其是这两日,陆嘉川没有再给她发过一条短信,打过一通电话。
周笙笙心神不宁地想着,他是否已经对她失望,打定主意不再与她联络了?
胸口那块大石头越来越沉,她开始失眠,开始抱着罗密欧无助到满眼热泪。
次日傍晚,又一次从外地归来的周笙笙走进了出租屋外的那条巷子,依然是无功而返。
最新的这张脸三十来岁,面色蜡黄,眼角已有鱼尾纹。
坐在公交车上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一不留神踩了她一脚,道歉时竟叫她大妈。
周笙笙望着与自己真实年龄极为接近的她,一颗心不断下沉。
天色已暗,皎月当空,盛夏的风夹带着一丝燥热迎面吹来。
周笙笙走在巷子里,远远地看见出租屋外站了个人,却又因为心情低落,没有太过在意。这附近像这样的廉价出租屋还有很多,来往的生人也多,她早已习惯。
更何况今天变了脸,眼睛发炎,视线又一次模糊了。
想看也看不清。
她时刻牢记着有个医生曾经对她的教诲,眼睛发炎时绝对不能戴隐形!而她因为时间仓促,并没有来得及去买一副框架眼镜,索性就这样等着视线清明起来。
墙上还贴着城市牛皮癣。
谁家炒菜的油烟味漂浮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电线杆子歪歪斜斜立在那,她走过时停了停,侧头说:“你还没找到女朋友啊,黄金单身狗?”
从前的从前,每逢走过这里形单影只时,都有那根电线杆子陪她一道孤零零立在那。革命的战友需要加倍珍惜,于是她拍拍杆子,说了句:“你也辛苦了。”
接着走,踩着影子,踩着一地摇摇晃晃的孤独。
直到她走近了出租屋,发现那个人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周笙笙疑惑地擡眼望去,模糊的视线里,那个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高且瘦,笔直的身姿,挺拔的背影。
男人站在那里像是一棵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心跳倏地一滞。
周笙笙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
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他?
与此同时,穿着衬衣西裤的男人也擡眸朝她看了过来。
周笙笙浑身一个激灵,陡然间明白过来自己此时该做什么。
继续走。
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目不斜视地经过他,然后经过出租屋,好像那里并非她的住处。
这张脸不是她要用来面对他的那一张。
她不可以露出破绽。
周笙笙攥紧了手,勉力维持镇定,仿佛一个路人般朝他走近,走近,直到擦身而过。
她知道这张脸是不会被认出来的。
心跳很快。
步伐很稳。
从他面前经过时,她几乎踩到了他长长的影子。
迈过一步。
看不见他的侧影了。
她微微张开双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那口气只出了一半。
下一秒,谁的手划破寂静夜空,准确无误地捉住了她。
女人纤细的手腕被那只大手牢牢地握在其中,仿佛泥和水相遇,陡然间融为一体,再也挣脱不开。
周笙笙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人攫住,被他牢牢握住的似乎不是手腕,而是别的地方。
她忘记了回头。
忘记了呼吸。
甚至忘记了思考。
她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仿佛被美杜莎看了一眼,瞬间化身为一尊雕像。
在这悠长破败的小巷里,四周隐隐传来谁家炒菜的声音,锅碗瓢盆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油烟也让空气变得浑浊不堪。谁家的一对男女在吵架,尖锐的咒骂声里忽然想起孩童哇哇大哭的捂住哭喊。有人在打麻将,那窸窸窣窣的麻将声也加入了这热闹的夜。
却也是在这样喧哗嘈杂的小巷里,那个男人牢牢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叫出她的名字:“周笙笙。”
那低沉的声音仿佛撞击在玉盘上的圆润珍珠,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三个字,同样撞击在周笙笙心底。
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月亮暗了,空气静了,油烟味消失炒菜声没了吵架声哭声打麻将声悉数静灭。
宇宙洪荒都在此刻停止。
唯有他的声音,再清晰不过响彻耳畔,如雷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