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走道里,他的身影颀长挺拔,倒影一地。
陆嘉川率先抵达电梯口,擡手按下按钮。
几步开外,周笙笙一动不动望着他。
前一刻呆呆蠢蠢的表情已然消失。
胸口仿佛藏着一朵盛开的花。
每一天。
每一天我们都在喧哗人群里邂逅无数陌生的面孔。
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又或是毫无意识地擦肩而过,这些,我都经历过无数次。
可是从芸芸众生里准确无误遇见你,然后爱上你,需要多大的概率?
当你转过头来,低眸说着那些饱含深意的话。
我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不幸,我明明是被命运之神眷顾的人。
陆嘉川转过头来,伸手扶住刚刚打开的电梯门:“不走吗?”
周笙笙亦步亦趋跑了进去。
她低着头,用脚在地上点啊点,心乱如麻。
那朵花渐渐在胸口盛放开来,是饱涨的充实感,也是莫大的心酸。
如果她可以像个寻常人一样与他相爱就好了。
如果可以停下这善变的脸就好了。
她缩在电梯角落里,低头不语的样子像一个小可怜。
陆嘉川瞥她一眼,伸手把她拎到跟前:“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她又恢复了先前呆呆傻傻的样子,伸手揉揉脑袋,不开心地说:“还不是被你打的!”
“很疼?”
“那你试试看疼不疼!”她作势要打他。
他不闪也不避,却像是没辙一样,伸出手来揉揉她的脑袋。
周笙笙蓦地一愣。
那只修长好看的大手轻轻搁在她头顶,手臂在她面上投下一层浅浅淡淡的阴影。
“这样呢?”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嗓音,像是被人轻轻搅动的咖啡,香气四溢。
“……”
“这样还疼吗?”
“……不疼了。”
疼是不疼,但痒。
心痒难耐。
陆嘉川开车载她回家,途中经过他常去的一家书店。
“半个月前订了几本书,顺路取一下。”他开门下车。
周笙笙也跟着踏进了书店。
琳琅满目的书,柔和模糊的灯。
咖啡与甜点的柜台旁,零零星星的人捧着书安静翻阅。
她不是什么生活得很有情调的小资女性,疲于生活,为这张脸四处奔波,并没有机会踏进这样慢节奏的地方。所以一钻进这样文艺的书店,就好像进了大观园,四下走动,好奇地取下书架上的书翻阅。
陆嘉川站在柜台前,一面等待店员为他取书,一面侧身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女人。
——个子真矮啊,差点就要被淹没在书架里了。
——眼珠子瞪那么大做什么?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倒是很爱惜书,双手捧着,翻页的姿态小心翼翼。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目光越来越温柔,几乎将她的身影融化其中。
年轻的女店员从仓库里取来他预定的书,包起来递给他:“陆先生,三本都在这里了。”
“谢谢。”
他从柜台上接过那只纸袋子,动作微微一顿,因为透过那面一尘不染的玻璃,他一眼看见了展示柜里的一条毛衣链。
那是一只小小的玻璃泡,薄薄的外壳之中放置着一朵秀气小巧的粉色樱花。
展示灯照耀下,那朵樱花纤毫毕现,每一片细微的花瓣,每一处可爱的花蕊,都再清晰不过呈现眼前。
它和她一样是这样渺小不起眼的存在。
可明明只是安安静静立在那里,纤细弱小的身躯里也仿佛有着不为人知的力量,只要驻足观看,就能看到那慢慢闪耀起来的,不容忽视的盛大光芒。
结账后,陆嘉川拎着纸袋子,一路绕过书架走到周笙笙面前。
她正蹲在书架前,抽了本最底层的书低头翻看。
他的阴影忽然出现在上方,几乎把她整个身体包裹其中。
她一下子擡起头来,望着他,扬扬手里的书:“这本好像很有趣。”
然后他看清了那本书——《小城畸人》。
陆嘉川是知道这本书的,所以一时间有些疑惑。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舍伍德?安德森写下了这样一本短篇小说集,讲述了在无聊乏味的小城中,无数孤独脆弱的人们身处其中。芳华虚度的女店员、抑郁的旅馆老板娘、痛失所爱的医生、遭人误解以至被驱逐出境的温柔男教师……那些孤独的灵魂因为不被理解而变得怪异又孤僻,他们的人生像一首放逐诗,又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他想不通为什么周笙笙会喜欢这样一本书。
一本寻常人都不太会翻阅的书。
所以他低头看着她,轻声问:“哪里有趣了?”
她的回答像是一句梦呓,喃喃的,轻言细语:“就好像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人理解,不被人认同,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内心却又充满不为人知的优雅和渴求。”
就好像每一个人都渴望爱与被爱,哪怕生活回以一片贫瘠,内心却也从不停止过这样的憧憬。
就好像心怀秘密无处诉说,可仍然愿意以最大的温柔去拥抱生活。
她这样仰头望着他,轻声地说着他也许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话。
可是因为认真倾听,他竟也仿佛能够看懂她眼里的温柔渴望。
他抽过她手里的书,走到柜台结账:“麻烦你,这本也一起包起来。”
片刻后,他微微一顿,再次补充:“再给我一本吧,要两本。”
内心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也想看看它到底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如果她觉得有趣的话。
隆冬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踏出书店时,他看见周笙笙缩着脖子顶风而行,心下一动,擡腿就走到她身前。
他个子高,她个子矮,几乎是一瞬间,吹在周笙笙面上的风就被挡住了。
她愣愣地擡头去看,却只看见他镇定自若的背影。
就好像完全是不经意之间的事情。
她垂下头,看着地上被他复住的影子,那竟好像是一个咫尺之隔,却又最终错过的拥抱。
其实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啊。
透过不易接近的冰冷外壳,如果有幸触到他的灵魂,才会发现那像是刚出炉的蜂蜜面包,带着牛奶香气,尚有柔软滚烫的内里在流淌。
而她是站在橱窗外的人,明明觉得他就在眼前,一伸手,才发现冷冰冰的玻璃阻隔了她的靠近。
眼眶又开始发热。
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真讨厌。
最讨厌冬天了!
汽车一路开到他们从前分别的路口。
周笙笙拎着陆嘉川送她的那本书,打开车门迎接呼啸而来的寒风。
驾驶座上的他也跟着下了车。
“我送你。”
“不用了,到这里就好。”她的搪塞和以往别无二致,始终不愿透露具体的住址。
陆嘉川看着她,也不说话,只绕过车头,走到了街沿边上。
她就站在那级浅浅的台阶之上,无意中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头顶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把影子拖得长长的,像是有人拉着它奔向远方。
可她毕竟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他一手露在外面,另一手慢慢地探进了大衣口袋里,摸到了那只冰冰凉凉的小物件。
圆圆的,小小的,没有什么存在感。
可是握在掌心,又仿佛滚烫到拥有灼伤人的热度。
这样凛冽的北方,这样寒冷的夜晚,陆嘉川却觉得背后有些冒汗。
眼前的矮个子女人睁着明亮无措的眼睛望着他。
那样无辜。
那样……诱人。
身后是呼啸而过的汽车,眼前是她恬静温柔的脸。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条毛衣链。
“这个。”他低声说,然后朝她摊开了手心。
十指修长,皮肤恍若散发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
指节分明,像是他本人一样,坦诚正直,拥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而在他的手心里,摆着一条细细的链子,薄薄的玻璃泡在路灯的光芒下仿佛一颗小小的钻石,但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在那流光溢彩的小圆泡内,有一朵精致可爱的樱花。
它是如此舒展地躺在那里。
粉色的花瓣轻轻绽放,秀气的花心毫无保留呈现给世人。
陆嘉川站在那里,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他捧着那朵毫无保留的樱花,竟似捧着他身体里那颗同样毫无保留的心。
周笙笙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朵花。
他伸出手来,像是忽然要环抱住她。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低声喝止住。
“别动。”
他没有碰到她,双臂展开的姿势像是一个拥抱,可毕竟没有真正抱住她。他只是环过她细细的脖子,低头将那条链子扣住了。
短暂的一刹那,他与她近在咫尺,呼吸相融。
即使她站在台阶上,也依然矮他半个头。
他的呼吸从上方落下,轻飘飘抵达额头,像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吻。
她克制不住地颤栗起来,一颗心都仿佛要碎掉。
就是此刻了。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令人心动却又心碎的时刻了。
她仿佛真真切切察觉到,今后的人生里她都要靠着这一个短暂却又永恒的瞬间片刻不停地走下去。不论身边还有没有他,不论她变成稚气满满的孩子,还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那朵粉粉的樱花就这样贴在了她的心口。
她慢慢地低头看了看它,又擡头望了望慷慨馈赠礼物的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想哭。
想笑。
想飞奔在无人的街头。
想仰头卑微祈求老天爷不要再改变她的面目。
可她毕竟什么也无法做。
因为她是无能为力的。
“结账时看到的——”他的声音像是一首大提琴曲,缓慢,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情感,“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嗫嚅出两个字:“……谢谢。”
他看见她垂下的眼眸上,浓密的睫毛颤个不停,仿佛蝴蝶的双翼,被光一照,又宛若有流萤在其上跃动。
“周安安……”他克制着那狂野的心跳,轻轻叫她。
“嗯。”她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几不可闻。
片刻的岑寂,夜间的街头只有车辆开过的喧嚣,和那肆无忌惮流浪人间的北风。
陆嘉川的心跟着她的发尾一同在风里飘摇。
他觉得千言万语都梗在心头。
这些年来疏于表达,疏于沟通,巨大的情感汹涌而来,竟无从说起。
到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哑然失笑,擡手再一次揉揉她柔软的发。
“晚安,周安安。”
他倚在车边,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他想,他们都还年轻,还有漫长的一生要走。
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去耐心地爱一个人。
他还没有学会如何收起浑身尖利的刺,朝她展开柔软内心。
所以他真的不介意再等等。
等到他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时,再开口说出那句未完的话。
路灯下,年轻的男人与他长长的影子为伴,目光却停留在远方那个瘦弱的身影之上。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