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笙笙的平地一声吼,直接吸引来了整条走廊的注意力。护士站的小姐姐,病房里的家属们,还有在走廊上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所有人都朝她望去。
她大概也没料到自己的得意忘形会影响到其他人,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缩着脖子朝他小步跑来,像只鸵鸟。
因为清洁工刚拖过地,地砖还是湿漉漉的,而她跑得太急,刚跑到他面前时就滑了一下,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扶住她,她约莫就要跌个狗啃屎了。
“谢,谢谢你啊陆医生。”周笙笙满脸通红地擡起头来,左顾右盼,眼神飘忽,大概是这出场太滑稽,连她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
陆嘉川看着她,注意到除了那张红得引人发笑的脸以外,两只被头发藏住一半的小耳朵也跟着变成了石榴的颜色,晶莹剔透,红彤彤的。而他那句“你是来医院演相声的吗”已经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又消失得悄然无踪。
他看着她手里的塑料袋,透明的袋子里装满了小红莓面包,一览无余。再联想到昨晚的短信,他差不多明白了什么。
“来给失明儿童送面包?”
周笙笙点头。
“能问问理由吗?”他对那群孩子的保护欲还挺强,环住双臂看着她,想要知道她心血来潮的意图是什么。
但这样的陆医生一点也不会叫人觉得难以亲近,相反,他顶着熬夜值班熬出来的黑眼圈认真地盯着她,那模样反而接地气,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的背后也有一扇窗,融融日光融化在他的白大褂上,总觉得下一刻他也会跟着发出光来。
周笙笙忽然就放松了,不再窘迫,不再紧张,只是脑袋一歪,语气轻快地说:“大概是拿人手软吧,收了你的鞋子,总觉得不该说句谢谢就一笔带过。偏偏想起某个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面临失去光明的危机,如果能帮到他们哪怕一点,他都会很欣慰,很开心。所以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觉得开心——”
下一刻,笑意宛若冰山初融,点亮了她整张面容。
“——那我的手大概就不会软了。”说着,她伸出那纤细柔软的手臂,在他面前无辜地晃了晃。
那动作那姿态,真是可爱炸了。
陆嘉川忽然很想笑,盯着这女人无辜的脸,努力克制住笑意,板起脸来叮嘱她:“恶意卖萌在我这里不管用。我不吃这一套。”
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却非常自觉地转了过去,带着她走向儿童病房,头也不回:“我还要查房,你先陪陪他们,等我查完房再来检查你是不是借着送面包的名义行虐待儿童之实。”
“虐待儿童有什么意思?”周笙笙也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如果说我心理变态,要以虐待人为乐趣,那我最大的乐趣只会是虐待你。毕竟陆医生跟其他人比起来,实在是有一种吸引力,叫人一刻都停不下来想朝你脸上砸点什么的冲动——”
她话说到一半,就看见医生已然停下脚步,十分危险地回头盯着她……的嘴。条件反射,她飞快地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前车之鉴,她担心他又伸手来夹住她的嘴唇。
然后陆嘉川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再一次回过头去,领着她走进了儿童病房。嘴上说着不吃周笙笙这一套,其实吃得很从容很淡定。
*-*
踏进病房前,陆嘉川停住脚步,低声嘱咐她:“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可能……不会太好看。”
周笙笙并没有很明白他的意思,正欲再问,他已然擡腿往里走。而从走进病房的那一刻起,陆嘉川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陆嘉川了。
他的右手曲成半拳,指节在门上轻叩两声,礼貌而温和。周身的冷漠与尖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宁静的温柔。
五彩斑斓的病房里,四个孩子齐齐回过头来。这一刻,周笙笙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那四个孩子,大概有因为意外事故失明的,还有先天眼球畸形的,是真的,一点也,不好看。
甚至还有些吓人。
健全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黑眼球,白眼仁,黑白分明。而这几个孩子不一样,他们要么长着可怖的伤疤,要么眼中一片灰白,混沌到没有边界,更没有焦点。
周笙笙攥紧了手中的袋子,察觉到陆嘉川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如果没有把握,那就不要进去了。
顿了顿,她努力弯起嘴角,朝他笃定地点点头。
陆嘉川与她对视片刻,像是要确定她有多笃定,片刻后,他轻轻转了回去,声音甚至比动作更轻:“早上好,小朋友。”
两个孩子在床上坐着玩耍,另外两个坐在地上的毯子之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闻言纷纷露出灿烂的笑容,齐声说:“陆医生好!”
原来他们都已经能熟练分辨出陆嘉川的声音了。
周笙笙站在他身后,看他走进病房里,挨个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吃过早饭了没?”
“护士姐姐说要等一下才能吃。”坐在床上的男孩子仰头冲他说,哪怕看不见,还是能敏感察觉到声音的来源。
陆嘉川俯身看了看他的眼睛,片刻后直起腰来:“今天有个好心的阿姨——”
“是姐姐!”周笙笙在第一时间纠正。
陆嘉川没搭理她,继续说下去:“——阿姨听说我们很爱吃小红莓面包,就带了很多小红莓面包来看大家。那我们应该对阿姨说什么?”
“谢谢阿姨!”穿红色毛衣的小男孩率先甜甜地说出口。
然后孩子们拖长的声音一起响起,脆生生的,饱含喜悦:“谢——谢——阿——姨——”
病房的阳台上,有风吹起天蓝色的窗帘,鼓鼓囊囊的像是海上的风帆。而周笙笙站在原地,对上四张充满喜悦的稚气面庞,最后看见回头也和孩子们一起看着她的年轻医生,心里也慢慢地,像是白鸽展开的翅膀一般,充实而饱满。
她走向他们,把手里的面包一只一只发给四个孩子,挨个问他们的名字。
她没有嫌恶地离他们很远很远,而是真正地,弯下腰去将每一只面包放进孩子的手中。哪怕他们看不见,她也定定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仿佛他们也能看见她,看见她毫无异样的双眼,看见她就好像对待常人一样没什么不同的目光。
那些没有焦距的眼睛依旧不那么好看。
可她觉得她能克服。因为那个白大褂医生就站在她身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因为她的耳边总能回响起那天夜里他说过的话。
他说:“有的人虽然身处全然的黑暗之中,但心里却有不灭的光。”
看着那一张张稚气又充满喜悦的面庞,周笙笙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希望就是心底不灭的光。
她回头问陆嘉川:“你不是要去查房吗?快去吧,这里有我。”
她看见他面上渐渐褪去的担忧,以及那双黑漆漆泛着光彩的眼眸里慢慢展露的亮光,听见他点头轻声说:“好。”
他没有片刻犹豫地转身离开病房,干脆利落的背影似乎预示着他对她全然的信赖。
周笙笙对着那道门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来,坐在病床上,神神秘秘地说了句:“宝贝们,别听医生叔叔瞎说,其实我比他年轻很多,叫我阿姨真的十分不合适,所以为了做个有礼貌的孩子,你们叫我一声周姐姐就好。”
她伸出手去帮那个叫糖糖的女孩子撕开包装袋:“糖糖,叫姐姐。”
“谢谢周姐姐!”糖糖接过面包甜甜一笑。
然后周笙笙又接过下一只寻求帮助脱下外套的面包,继续循循善诱:“小丁,叫姐姐。”
“姐姐,谢谢周姐姐!”
“天天呢?”
“周姐姐!”
最后不待她开口,仅剩下的小浩也仰头脆生生地叫她:“周姐姐好!”
周笙笙眉开眼笑,将面包一一拆开,送入他们手中,摸摸他们的头,心下终于舒坦了。
*-*
周笙笙没有与孩子相处过,尤其是,双目失明的残疾孩子。
她有些笨拙地想要融入,问问他们平常做些什么,要不要一起玩游戏。孩子们反倒比她更活泼自在,小丁和糖糖是女孩子,很快就爬到她身边来,伸着小手朝她脸上摸。
周笙笙吓一跳,下意识就往后退了退。
下一刻,糖糖的小手已然抵达她的面庞。七岁的小姑娘,手指短短的,又白又软,因为屋子里开着空调而染上了些许暖意,就这样轻轻贴在她的左脸上。
她一顿,霎时间忘了闪躲。
然后那只小手慢慢地,沿着她的左脸朝鼻子上摸摸,又往嘴唇上摸摸,最后还碰了碰她的眉毛。
接着,糖糖笃定地回头跟小伙伴们说:“周姐姐是个大美女!”
周笙笙哈哈哈大笑出来,总算明白她在干什么,看看那张胖乎乎却很笃定的小脸,伸手捏了捏,给予肯定:“糖糖真有眼光!”
丁丁不服气了,也伸出小手来:“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吧周姐姐!”
失明孩子所谓的“看”,其实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摸。
两个男孩子也犹犹豫豫地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来。周笙笙一副英勇无畏的模样,坦然接受四只小手的触碰。
他们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小心翼翼的呼吸都能被她察觉到。那温热的,属于孩童的呼吸。在她眼前的是四张小小的带着婴儿肥的面庞,微微张着的红艳艳的嘟嘟嘴,以及那四双没有焦距的眼。
周笙笙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他们的触碰,不知是不是十指连心的缘故,在那些指尖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忽然很想哭。
因为属于孩童的最纯真最直接的感情,也在这一刻抵达她的心底。
他们看不见她的模样,所以她无需担心他们是否会喜欢这张脸,又会不会在明天下雨之后就不再认得这张脸。
在这群孩子面前,她可以毫无掩饰,做一个真正的周笙笙。他们能够感知到的唯有她的灵魂,她的一片真心。
这样想着,她忽然间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抱进怀里,低声说了句:“谢谢。”
糖糖困惑地擡头:“周姐姐,你傻了吗?是你送我们面包啊,该我们说谢谢才对!”
小浩点头:“对,该我们说谢谢!”
周笙笙没说话,只是笑,笑完之后捏捏小浩的鼻子:“谢谢你们这么可爱,心都被你们暖化啦!”
小浩今年六岁了,年纪不大,但已经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当下红了脸,扭扭捏捏别开头去:“我,我是男孩子,陆医生说不可以和女孩子亲亲我我,动手动脚……”
周笙笙扑哧一声笑出来,凑过去小声告诉他:“别听陆医生的,你看看他,今年都快奔三了还没找到女朋友。你要是跟他学习和女孩子的相处之道,迟早变成老光棍!”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凉凉的,不疾不徐:“是吗?”
周安安心跳一滞,回头就对上那双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眼睛。
“周安安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天前你好像还以我女朋友的身份和我回家见家长了吧?你说说看,我怎么就变成快奔三还没找到女朋友的老光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