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来咖啡馆的人不算多,众人照例打了一下午麻将。
店长又是老模样,四面八方转两圈,每逢周笙笙要出牌时,他就开始咳嗽,一会儿在耳朵上比二,一会儿翘着拇指和食指骚头皮。
丸子看不下去了,怒斥店长:“大哥你作弊能不能作得委婉一点?这么光明正大比来比去,真当我们没带脑子上班吗?”
东东默默掏出已空的钱包,堂堂一米八的汉子,俨然一朵风中哭泣的小百合:“我妈妈从小教育我,男子汉大丈夫,拒绝黄赌毒。我到今天才终于明白妈妈的用心良苦。”
小金冷静地一把拉出店长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满满一把备用麻将:“店长,麻烦你解释一下你口袋里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店长“咦”了一声,一脸天真:“是啊,我口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麻将?”
“……”
四道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他老神在在地把麻将重新装回兜里:“我妈年纪大了,多半把我的口袋当成麻将袋了。”
周笙笙哈哈大笑,目送店长尿遁后,把赢来的钱全部还了回去。
丸子瞪眼:“你当咱们是什么人了?愿赌不服输?”
“都是店长作弊作来的,服什么输?”周笙笙往他们一人面前摆了几张,“闹着玩,不要认真。”
小金一脸性冷淡,看她半天,正正经经对她说:“周笙笙,你是个好人。”
“……”周笙笙干笑着,心想这冷场王的外号真不是浪得虚名,这叫人怎么接下去?嘴上还是飞快接着说,“哪里哪里,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东东和丸子笑得丧心病狂。
周笙笙跟着她们一起笑,心想完了完了,她是真的爱上这个地方了,如果真到了离开那天,她该有多舍不得他们?
侧头望窗外,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渴望着老天不要下雨。
*-*
下班时,店长又推来“宝马”要送她回家。
周笙笙每天都在拒绝,可店长异常顽强,这要搁抗战时代,恐怕他就是下一个董存瑞黄继光,并且依他那壮硕的身材,要是他去炸碉堡堵抢眼,一准比两位英雄前辈更管用。
周笙笙看他片刻,破天荒点头说好。
店长本来已经酝酿好了台词,打算今天好好磨一磨,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就让我送吧,我见你一弱质女流,大晚上回家多不安全?你——哎,你刚刚说啥来着?”
“我说好。”她眨眨眼。
店长一激动,胖脸涨得通红,赶忙下车小心翼翼地扶她。
周笙笙陡然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即将踏上的不是一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而是金碧辉煌的南瓜马车……
只可惜这一夜并不是店长的王子之夜,周笙笙让店长停在了一家中餐厅门口。
店长兴高采烈地说:“嘛呀嘛呀,不就送你回个家吗?周笙笙我跟你说哦,你要是这么客气非得请我吃个饭,那可就太见外了!我是那种人吗?不吃!绝对不吃!”
一边说,他一边往里走。
周笙笙咳嗽两声,拉住店长的衣袖:“不是,店长。今天有人请我吃饭,就在里面。”
说话时,她已然看见坐在靠窗位置的陆嘉川了,顺手一指。
“就是他。”
店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心碎成了渣渣。
不是什么高档餐厅,就是吃家常菜的地方,明亮的落地窗,温馨平常的摆设。而那个穿着烟灰色大衣的男人身姿挺拔地坐在窗边,随意地拨弄着腕上的手表。
俨然一幅偶像剧中的截图。
他不死心,撇着嘴问周笙笙:“他是你哥吧?”
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周笙笙顿了顿,仍然把心一狠,坦然告诉店长:“是我喜欢的人。”
失魂落魄的店长骑着破旧的“宝马”迎风而去,嘴里还凄凄惨惨地唱着歌。
周笙笙分辨了几秒钟,听见了“娘子,啊哈”这一句,哦,他在唱《狼的诱惑》。
……品味挺独特的。
但这并不是她说话拒绝他的理由。她很感激店长这样一个心胸宽广、热心肠的好男人会喜欢她,可她却不适合他。他是那样居家的好好先生,这辈子应该过一段平淡却温暖的时光。
而她……
周笙笙的眼神慢慢地暗了下来。
说真的,她也很想找个这样的好人,这样简简单单过好一生。要是真能如愿以偿就好了。
*-*
周笙笙还站在街道边上出神呢,玻璃窗内的陆医生已然看见了她。
那女人呆呆傻傻站在寒风里想什么呢?
他不耐烦地敲敲窗户,看见她倏地转过头来。他也不说话,就瞪着黑眼珠盯她,一脸“你想饿死我吗”的表情。
周笙笙赶忙推门跑了进去。
她其实很诧异陆嘉川为什么会约她吃饭,但他约在这样一个家常小菜馆,她觉得非常满意。温馨,简单,胜过金碧辉煌的西餐厅好多倍。
陆嘉川对这里似乎很熟悉,点了几个特色菜,又要了一份锅贴。
“你对这儿不熟,我怕你点得太难吃会害人害己,就当仁不让了。”当然,陆医生就是陆医生,说话永远难听得要命。
周笙笙说:“陆医生,你知不知道说话也是一门艺术?有的人说话叫人一听就开心,有的人一开口就叫人想把他打成二级伤残。”
陆嘉川点头:“我知道我长得帅,容易招人嫉妒被人打。”
“……”周笙笙扯了扯嘴皮,端起那杯热开水一饮而尽,“请允许我对你强大的内心和坚强的脸皮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
他仍是处变不惊:“那我替它们多谢你了。”
周笙笙呛到了。
餐馆的上菜速度很快,饭菜也确实可口。
周笙笙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你为什么请我吃饭?”
“有求于你。”
“……求我干什么?”她手一抖,那只锅贴不急着送入口了,总觉得黄鼠狼在给鸡拜年。
陆医生也没什么好隐瞒,坦白说:“我跟我妈说我有交往的对象了,我妈让我带回家吃饭,撑撑场合。我想了想,觉得你还凑合,虽然形象气质都差了点,但有一点很好。”
她觉得受到了侮辱,但还好最后还有一句夸奖,所以她原谅了他,满怀期待地问了句:“哪点好?”
“是个女人。”
周笙笙面无表情搁下筷子,起身就走。下一秒,手腕忽然被他一把抓住。
她转头看他:“干嘛?”
陆嘉川顿了顿,说:“你昨晚说你喜欢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耳朵有点红。
周笙笙翻了翻白眼:“我跟陈奕迅也说过这话,那年他来开演唱会,我在场馆外面当志愿者免费蹭歌听,我也在下面丧心病狂地跟他吼了好多句我喜欢你呢。怎么,是不是我也要跟他回家见家长?”
陆嘉川松了手,脸色沉了下去:“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别的忙也许可以,但这个不行。”周笙笙也收起了笑意,一脸认真,“这是欺骗,是谎言,你妈妈希望你找对象不是为了让你搪塞她,是希望你能过得好有个伴。不好意思陆医生,这个忙我确实没法帮。”
她看了看那一桌子菜,有些犹豫:“要是你怕浪费,这菜我可以帮你打包……”
陆医生冷冷地瞥她一眼,生气着呢。
周笙笙痛心疾首,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走了。只是她到底没有走远,看着陆医生和那一桌子菜,最后又默默走到了落地窗外,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
她看见他在打电话,隔着玻璃窗,他的声音隐隐绰绰,但仍能听见。
他说:“妈,我……”
顿了顿,很轻很轻的一句:“没什么,想问你吃过晚饭没有。如果还没吃,我买点你爱吃的锅贴给你送来。”
明黄色的灯光下,陆嘉川垂着眼眸讲着话,用着周笙笙从未见过的面目,和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
她有些迷惑,就好像这是一个陌生人,并非她认识的陆医生。
年轻的男人挂了电话,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一个人面对一桌菜,这场面冷冷清清,总叫人觉得孤零零的。
她咬咬嘴唇,又重新推门走了进去。
在陆医生狐疑的目光下,她坐回了桌子对面。
“回来干什么?”他问。
“帮你啊。”她答得理直气壮。
“能问一句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了吗?”他还记得上一刻她的信誓旦旦。
周笙笙凑近了些,他也不由自主前倾了身子,然后听见她小小声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只要我答应你了,这桌菜就可以打包回去?”
“……”
晚饭后,陆嘉川依言请她去看了一场电影,不是什么缠缠绵绵的爱情片,而是……恐怖片。
陆嘉川不怕这种东西,只是没想到周笙笙也不怕。
说不怕其实不够贴切,应该说他从来没见过像周笙笙这么冷静淡然地把恐怖片当动画片看的人。
女鬼出来了,披着白头巾,满头满脸都是血。
周笙笙说:“哈哈哈哈,你看她像不像顶着一张沾满血的姨妈巾?”
陆嘉川掀了掀嘴角,想嘲讽两句的,但念在她答应帮忙的份上,临时改了台词:“……挺有意思的。”
男主角是个劈腿的渣男,抛弃了女主角,因此女主角穿着婚纱卧轨自杀,成了女鬼。
周笙笙又凑过来小声说:“我爸爸跟我说过,男人松什么都不能松裤腰带,你可以有很多次爱情,但不能做发情的公狗。”
陆嘉川:“……你爸爸也挺有意思的。”
到音乐最高潮,女主角以最可怕的面目冒出来报仇时,男主角鲜血四溅,那些可疑的液体混合在一起,电影院里有不少女生发出了尖叫声。
陆嘉川侧头看了看周笙笙,她正一颗一颗把爆米花往嘴里扔,吃得津津有味。
“你不怕吗?”他轻声问她。
那个吃爆米花的女人回头望着他,眼里是一片坦荡荡的笑意:“有什么好怕的?都是假的,妆一卸,还是演员的本来面目。不管化了多可怕的妆,都擦得掉,洗得干净。”
他仍然觉得这不是女人该有的反应。
可下一刻,周笙笙又扔了一颗爆米花在嘴里,语气轻快地说:“你是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不管你怎么洗,怎么擦,都回不到本来面目。”
他把视线移回大屏幕,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有病。”
一片漆黑的电影院里,只有大屏幕发着微光,影片演得热闹,音乐声说话声尖叫声应有尽有。可周笙笙只是盯着屏幕,心下前所未有的寂寥。
她宁愿看上去狼狈又丑陋,只要卸了妆她还是她。
没有人知道她的感受,没有人懂得她的恐慌,她这样日复一日每逢下雨就变一张脸,那张脸陌生到她对着镜子都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而最大的恐惧其实只有一个,她会不会永远这样变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她忘记了在最开始的时候,那个原原本本的周笙笙是什么模样?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摸摸这张脸。
它很漂亮,可那终究不是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