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声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跑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却抵不过脑子里纷繁芜杂的回音。陈宇森说的话,字字句句回荡耳边,震得他心神俱灭。
他不信。
他半个字都不信。
从楼道里跑进艳阳下,从花坛边跑到桥上,他在河边追上了路知意。她也在跑,他在后面高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向前冲。
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明明这样急速的奔跑只该带来疲倦与呼吸困难,可他的身体没有半点倦意,煎熬的只有那颗心。
他不信。
父亲的话根本就是个笑话。
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陈声终于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路知意!”
路知意大梦初醒般,蓦然定住脚,怔怔地回过头来。
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肺部针扎似的疼,她跑了很远,但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陈声死死攥着她的手,想听她说点什么,可僵持半天,她一个字都没说。他察觉到有人拖着他的心一点一点往谷底沉,可他不认命、不服输。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跑什么?”
她跑什么?
路知意望着他,面色惨白,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她跑什么?
她钝钝地站在原地,麻木地说:“我听见你和你爸说的话了。”
陈声手中一紧,攥得她胳膊生疼,可她没吭声,他也没松手。
“路知意,我不信。”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我一个字都不信!”
路知意看着他,眼里一片空白。
陈声怒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当了这么多年法官,走火入魔了,总把人当成罪犯。那些人他见多了,自然而然就把人人都想得和他们一样坏。”
这话像是针一样,猛地扎在路知意心里。
罪犯,和他们一样,坏。这些字眼,无一不是陈声对那类人的形容。然而那类人里也包括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就是个罪犯。
路知意猛地后退一步,木木地说:“你错了,你该信他的。”
陈声手上蓦然一松,一颗心终于沉入谷底,再也挣扎不上来。
日光苍白,照在路知意略显麻木而又异常平静的面上。他看着她,明明那眉那眼都无比熟悉,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问:“什么意思?”
路知意面色如纸,没看他,目光慢慢地落在远处的小桥上,和小桥后面的那几幢红色小楼上。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很美。
日光朦胧,小桥流水,红楼如梦,还有面前的他,年轻的面庞雅致如春日里的青草,挺拔清新,就扎根在这样干净漂亮的地方。
可她不是。
她这个人,贫瘠,笨拙,看似拥有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往天上冲,要离开大山,要飞离贫穷,可这些都来源于她的自卑。
一个人越是掩饰什么,就越是缺乏什么。
她缺的,也许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
太远了。
明明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总觉得他远在天边。好多次他低头吻她,拉住他的手走在夜色之中,她都总觉得像场梦。在那种极致的欢喜中,隐约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她一面陷入他给的甜蜜里,一面隐隐惧怕会不会某天眼一睁,梦就醒了。
路知意沉默不语。
而陈声也是。所有的思绪灰飞烟灭,他看着眼前的人,从不顾一切中挣扎出来,忽然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他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却依然不死心,机械地问她:“你爸爸是村支书,对吗,路知意?”
她默然而立,半晌,听见自己说:“假的。”
“你妈妈是小学教师——”
“假的。”
“开学父母忙工作,没人送你来学校——”
“假的。”
“从来没来过蓉城,进中飞院是第一次跨出大山踏进省城——”
“假的。”
无数的细节铺天盖地压来。
明明真相就摆在眼前,可陈声依然一句一句地问着。
“我送你回家那次,你把我安置在酒店,说家里环境不好,怕委屈我——”
“假的。”
“和你爸打电话总是匆匆挂断,你说他不善言辞,再加上工作忙,没精力多说——”
“假的。”
陈声麻木地一句句问着,直到路知意笑出了声,面色惨白地对他说:“还问什么?还有什么好问的?拆穿我很有意思吗?陈声,你非要看我在你面前一点自尊心都没了,才心满意足吗?”
陈宇森的话铺天盖地压下来,路知意快要倒下了。
这么多年,她真的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她真的是个女战士,不畏一切向前冲吗?
那年站在讲台上,面对“她爸爸是个劳改犯”的嘲笑声时,她就真的不卑不亢丝毫不自卑吗?
当踏入中飞院,来自周遭女生的嘲笑与指点,赵泉泉惊呼她用春娟宝宝霜,这些轻视就真的对她毫无影响吗?
她看着眼前的人,自从与他在一起,无数人戳着脊梁骨嘲讽她,说她何德何能,说陈声瞎了眼吧,她就真的嗤之以鼻、毫不在意吗?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从来都不是他人的落井下石,是你放在心上的人哪怕轻描淡写一句话。
假的。
都是假的。
陈声的一连串追问终于压垮了路知意,她竟从不知道开学时候的一句谎言竟只是拉开了序幕,那样一个序幕需要她用无数谎言去填补,一个一个越积越多,直到变成无底洞。
正午的日光就在头顶,愈来愈亮,愈来愈清明,将人的悲哀绝望照得无处遁形。
陈声的眼前骤然一黑,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了。
他死死盯着路知意,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放在眼里藏在心底的人。她是谁?来自高原的姑娘,勤奋上进,勇敢纯朴。他信誓旦旦对陈宇森说,她父亲是村支书、母亲是小学教师,他自信满满地说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她的父母比自己的父母强多了。
可她就这样坦然站在他面前,说那一切都是假的。
她还这样理直气壮地冲他说,别问了,给她留点自尊。
她的自尊是自尊,难道他的自尊就一文不值吗?说谎的明明是她,被骗的是他,为什么她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地质问他?
所有的血液都往脑门里冲。
他为她压下狂妄,摈弃自尊,一次次追在她身后没脸没皮讨她欢心,为她学会低头,为她懂得如何放下骄傲去喜欢一个人,可换来的竟然只是如今这一刻。
陈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一字一顿问:“那你说喜欢我,也是假的?”
不是。
哪怕说了说不清的谎言,可这句是真的。
否认的话在舌尖转了无数圈,可说出来又能怎么样?继续留在他身边,以一个骗子的形象,接受陈宇森的审视?
路知意精疲力竭地站在那,有那么一刻很想闭上眼睛朝后一倒,最后昏过去,一觉醒来,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她麻木了,放弃了,自尊心灰飞烟灭了。
她听见自己漠然地说:“对,也是假的。”
眼前的人死死咬着牙,追问她最后一句:“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的眼前一片光亮,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别的景色。
“没有什么是真的。”她说,“全都是假的。”
她说:“你放过我吧。”
“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没法在一起了。
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她察觉到陈声蓦然松手,胳膊上一轻,再也没有他用力握住她时的疼痛感。
路知意转身走了,虽然事后她再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天她是如何离开的,离开时脑中又在想些什么,但她觉得一身轻松,虽然那种轻松来源于痛失所有。
可她对自己说,本来就是孑然一身来到这里,一无所有地离开,也没什么关系。
那一天,路知意没有去给陈郡伟补课,面对学生的来电问询,她看都没看,掐断了电话。所有与陈声有关的人或物,她都不想理会,不想看见。
陈郡伟不死心,一连打了好多个电话,也许最后打给了陈声,总之最后不了了之。
路知意回了宿舍,疲倦自己,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苏洋叫她,她浑浑噩噩应了几声,就不再说话。
赵泉泉哼着歌逛完街回来了,弄得寝室里乒乒乓乓的,苏洋不客气地让她小点声。
“没看见有人在睡觉?”
她嘀咕了一声:“这个点睡什么觉?真麻烦。”
她也真没把声音放轻点,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从书架上拿本书也要重重地往桌子上拍。手机不关静音,反倒把声音调到最大,和人聊起微信来,提示音源源不断。
宿舍里关着窗帘,因为房间向阳,但凡有人睡觉,都会将窗帘拉上,以免太阳刺眼。可赵泉泉偏偏刷的一声拉开窗帘,面对苏洋的质问,她笑嘻嘻说:“我这不是想看书吗?光线这么暗,叫人怎么看啊?”
路知意没说话,只倏地睁开眼,从床上爬了下来,刷的一声又将窗帘合上。
那刺眼的日光叫她觉得满身不堪无处安放。
赵泉泉被当众下了面子,眼一眯,“路知意,你什么意思?”
手握她的秘密,底气也足了不少。赵泉泉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挑衅,可她没那么善良,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喜悦叫她忍不住挑刺,可她又偏偏没有恶毒到亲自去举报路知意。
路知意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意思,我没心情和你吵架,你消停会儿吧。”
“我消停会儿?”赵泉泉眼睛都睁大了,冷笑两声,“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你说睡觉就睡觉,大白天的也不让人正常活动,敢情寝室是你家,人人都要听你话不成?”
这就纯粹是挑衅了。
路知意已经濒临极限,毫无勉强维持平和的念头了,满身戾气顿时发作出来,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她盯着赵泉泉,“我不是公主,你是。我就只配用春娟,只配当寝室里最土最穷的那一个,为你垫底。垫不了底就是罪人,就活该拿个贫困助学金都被你举报。”
两人当面撕破脸,赵泉泉压根没想到。在她眼里,路知意一向是隐忍的,绝非今天这副刺猬模样。
而吵架的结果就是,苏洋站了出来,雷打不动地帮着路知意,吕艺不在,即便是在,恐怕也绝不会帮赵泉泉。
苏洋那张嘴,怎么刻薄怎么来,赵泉泉气得咬牙切齿,摔门而出。
她大步流星走下了楼,走出宿舍大门,从手机里找到唐诗的电话,拨了过去。
唐诗听到她的名字,从脑海里搜索片刻,才记起这号人物。宣传部那么多干事,她没必要把赵泉泉这种人放在眼里,能记住她还多亏陈声在宿舍楼下跟她打过招呼。
唐诗淡淡地说:“找我有事吗?”
哪怕她和陈声并没有任何发展,自尊心使然,面对这种陈声有所青睐的异性,她也没有半点好感。
赵泉泉在听到她冷淡的语气时,有所退却,可抬头一看,目光落在三楼的寝室窗口,又定了定心神。
她镇定地说:“我这里有个劲爆的消息,和路知意有关,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路知意的反应我反复斟酌过无数次,这个波折也是写文之初就已经计划好的。她再勇敢,再出色,也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如果站在这个年纪就理智成熟、完美无瑕了,故事就没有发展的必要了。她与陈声的相遇,原本就隔着鸿沟,跨越它,成长起来,肩负更重要的责任,才是这个故事的意义。
今日一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