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暂居的山洞跑进来了一只狐狸,受了很重的伤,缩在墙角颤颤发抖,血色将毛发染红,漆黑的狐狸眼泛起一层雾气,怯怯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谢柯目光冷漠,与它对视。
小狐狸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那层水雾凝聚成泪,大滴大滴落下,打湿了毛发。
“要扔出去么?”
凤凰说:“不用。”
谢柯不知道该做什么。
凤凰忽然道:“你摸摸它。”
谢柯一愣:“摸它?”
凤凰的声音冷静而不容拒绝:“嗯。”
谢柯犹豫很久,伸出手,摸了摸那只墙角的狐狸。温热的体温从掌心传来,它的战栗他都能清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狐狸慢慢抬起头来,眸光清润乖巧,它伸出舌头,舔了舔谢柯的手指。
谢柯跟触电一样,一下子收了回来。
凤凰:“怕什么?
谢柯停了停,又重新伸出手,这一回他掌心慢慢凝聚灵力,将它身上的伤慢慢治愈。
伤好了之后,那只狐狸又活蹦乱跳起来,一下子扑到了谢柯怀里,亲昵地用头供他的胸。
“它在干什么呀。”
谢柯手足无措,把这只狐狸从怀里提开,直接丢出了洞门外。
凤凰笑了一声。
狐狸在洞外挠了半天墙,才默默走了。
没过多久,谢柯出门,却看到一个小小的水果堆。啪叽一声,水果堆里,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头。那只狐狸朝他呲牙咧嘴,想给他一个惊喜。果堆旁边还有两只死老鼠,很丰盛的一餐了。
谢柯就和那只狐狸对视。
狐狸献宝似的,在老鼠和水果之间跳来跳去,久了见谢柯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它的眸光一寸一寸暗淡了下去,非常伤心地耷拉下耳朵,委委屈屈,拖着它的老鼠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步三回头,水润润的眼睛,快要哭了一样。
谢柯弯腰,捡起来一枚熟透的果子,咬了一口,生脆清甜。
那只狐狸瞬间不丧了,回光返照般,冲过来,又想钻进他怀里。被谢柯拿手抵住了。
他蹲下身,跟狐狸大眼瞪小眼,说:“现在你的救命之恩已经报了,可以走了么?”
狐狸委屈兮兮地低下了头,以为他嫌弃它。
谢柯:“没有嫌弃你,只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狐狸指着它辛辛苦苦弄来的老鼠,眼神控诉:“那你还不吃我的老鼠!”
谢柯:“”算了,他不管狐狸的殊死挣扎,还是把它扔了出去。
凤凰在上上天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谢柯有点尴尬:“我不擅长应对这种事情。”
凤凰却问:“好吃么?”
谢柯呆了下,然后低声回:“挺甜的。”
他低头,回忆着那种滋味,清甜入喉,滋润了的,不只是嗓子,
凤凰的目光似乎就在他身上,那种微含笑意的,平静的目光,他一字一字说:“谢知非,这是生命。”
生命呀。
这是生命。
脆弱而美好。
所有的温情最终都会获得善意得而回报。
这是在他面前,第二次,谢柯有了想笑微笑的欲望。
他的目光望着外面,长久站立。
隔着逼仄的洞穴遥望花海,星夜之下,花海静谧无声,淡淡花香温柔岁月——温柔了那些记忆里的屈辱和挣扎,不甘和眼泪。
温柔了那个脆弱敏感的、故作冷漠的、常常会很难过的自己。
曾经以杀止杀,雨夜屠山。
如今天青海阔,晚风徐来。
之后,他看到了日出。
晨光初照,霞光布满了整片天空,赤红、淡紫、金粉、浅黄,一层一层晕染,如泼开的胭脂盒。
万物尚在沉睡,世界空空荡荡。
他抬眼,看到漫天触手可及的朝霞时,情不自禁怔愣了。
红日初升,摧枯拉朽的艳丽,美得惊心动魄。
凤凰看人间,往往是以他的视角,嗓音淡淡:“真漂亮。”
谢柯也笑了,在明媚霞光里,干净而澄透。
他伸出手,光线从指缝间穿过。
这风景太过美好,让他觉得,这人间,好像也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晨光渐收,谢柯对凤凰说:“其实不算漂亮,不敌我第一次见你时。”
凤凰想了会儿他口中的“第一次见”,道:“我涅槃之时?”
谢柯点头:“对,你涅槃,也是在不周山,八十一重业火,烧了很久。”
凤凰也不知为何,微笑起来:“是吗。”
谢柯捕捉到他话语里的笑意,心像是从泥淖中挣扎出来,变得轻盈而柔和,初凝的露水潮湿,贴近泥土的风吹过鬓边,吹起他长长的头发。
他偏头,唇角勾起。
*
他终于洗尽了内心的杀伐煞气,修为更进一层,但随着对御火之道的继续钻研,他又卡在了一个瓶颈期。突破口毫无线索,也问过凤凰,但没有得出答案。
凤凰只说:“这该是你的心魔。”
心魔么?
修士的心魔大多由杀戮引起的,或是死者的愧疚,或是对报应的恐惧。
谢柯曾想,他的心魔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幼年时饿昏头后咬下自己手臂的记忆,会不会是不周山被他屠杀死去的蛇族怨恨的眼神。
猜想了很多,但都不是答案。
一个雨夜里,他闭目修行,渐渐的,有了和以前都不一样的感觉。像是身处在一副画中,一点一点,水墨荡开,模糊所有痕迹。
包括自身的存在。
他在幻境里,睁开眼。
脚步踩在一方青草之上,眼前是一片银河星海,广阔无垠。
密密麻麻的星子绘成了紫蓝色的河。
天幕深蓝,尽头银光浩瀚。
他看到了自己,穿着破烂的灰色衣服,蹲在草地上,手臂瘦小得跟柴棍一样,布满了伤痕。
谢柯慢慢想起了,这是在谢府后山的一片旷野。
八岁那年,他被诬陷偷吃东西,为了逃离毒打,误打误撞跑到的这个地方。
今夜是小重天的仲夏夜。
风吹得很慢。
那种如影随形的饥饿感和疲惫感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回忆。
现在也是这样。
谢柯看着幼年的自己。
他在痛哭,抱头在这无尽的长夜。
他在恐惧,恐惧回去之后会面对的惩罚。
恐惧钻心的痛。恐惧鲜血淋漓。
恐惧那么漫长而不见希望的人生。
恐惧根本没有未来的未来。
谢柯在心里轻轻叹息。
想告诉他别哭。想告诉他,这世界没有那么冷酷薄凉。想要告诉他,今后的生命,你会遇到一个很温柔的人。
但是这些说不出的话,都散在风里。
陪伴男孩的,只有凉如水的星光。
谢柯皱眉,不明白这个幻境于他是何意,这些东西他早就释怀,根本不足以困成心魔。
只是,一会儿,谢柯看到萤火虫。
本来只是一只,微弱明亮的光,从深蓝的草地里冉冉升起。紧接着四面八方,每个角落,都开始有光。黄色的,灿烂的,像星的河流,夜的长灯。
漫天的萤火虫,深邃的星海下,绘成儿时的光。
光。
男孩怔怔地抬起头来。
世界,用星夜、用萤火,温柔吻去他眼角的泪
萤火虫升到了空中,形成长明带,往天际飞去。
男孩念念不舍想要挽留,但抓在手上的只有风。
他不再哭泣,跟着光跑了起来。
一直跑,跑到星海的尽头,跑到光的尽头,跑到世界的尽头。
尽头是一片纯白。
纯白光线里,隐约看见一人。
那人青丝垂落,衣袖带雪。他似在微笑,霎那间,漫天的萤火虫都暗淡了。
霎那间,无尽的旷野,停止了时间。
谢柯慢慢闭上了眼。
男孩的声音清晰又遥远,如混着泥沙的雪,空洞而苍茫。
他听到了岁月的回声。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常有很多疑问。总在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差距那么大,为什么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得到他们一出生就有的东西,而且好像,很努力,很努力,都不一定会有。
——等我慢慢长大了,这种幼稚愚蠢的问题,我就不问了。我开始常常会感到难过,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啊,一点都不开心,要么就是饿得睡不着,要么就是痛得睡不着,说话也永远只能说给自己听,身边没一个人会对我笑。人是会活到七十岁的,对么?还有好久好久啊。
不久的……
谢柯在心中轻声回答他,突然觉得眼眶热得发烫,竟是忍不住,别过头去。
无尽花海里,男孩含着泪,奔向光的怀抱。
而那个在光里面容模糊的人,轻轻地伸出手指,为他擦去眼泪,像是擦去这一生如摸黑夜行般的寂寥。
男人低头,长发如流水,唇角笑意平静,目光温柔。
温柔得,叫他,终于,落下泪来。
泪光里所见色相虚妄,爱恨痴缠。
原来,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呀。
*
视线被泪水模糊,思想崩溃,大脑一片空白。这时星海碎裂,萤火消亡,整个世界分析崩离。
他感觉体内的真气四蹿,痛苦从灵魂深处,一分一分传递,排山倒海,撕扯着,紧绷着。
痛到神志不清。
痛到血肉颤抖。
痛到他出现幻觉。
一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
听到了他的笑声。
不再那般疏离冷漠。
有点妖,有点魅,恍若滟滟宫廷十里庭宴,金粉迷离开,惊艳岁月,扰乱红尘。
他说:“谢知非。”
他咬住他的的耳朵,低低笑开,“原来你喜欢我呀。”
心空空荡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心口绵长酸涩,一分一分,叫人绝望。
谢柯整个人陷入了疯魔,而是是非非,在这一刻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哭了起来,崩溃而绝望:“是呀,我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到明明什么都不曾拥有,可听到你的声音,就觉得充满勇气,仿佛无所不能。
喜欢你。
喜欢到即使从出生始,不曾被世间温柔相待一分一毫,却也愿意为你,爱这人间,爱这人间的生命。
喜欢你。
喜欢到察觉到你的到来,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喜欢你。
喜欢到,明知这是心魔,明知回应就是万劫不复,可只想认真而虔诚地,告诉你——这所有阴暗卑微不能明言的情感。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
他半蹲了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泪水滚烫,打在身上,灼热的痛。世界一片血红,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在自己构建的幻境里,自己把自己拖下深渊。
心魔,永生难渡的心魔。
旷野停止时间。
一片混沌漆黑。
这时,他在深渊里。
听到了来自上上天的声音,穿透黑暗,如冰如雪,冷漠疏远。
“谢知非。”
仅仅一声名字。
叫他的泪水生生止住了。
整个人僵硬,冰冷从五脏六腑蔓延一寸一寸骨髓。
人在面对一些不敢面对的事情时,总喜欢逃避,想尽办法去推迟,或者想尽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这些丑陋而肮脏只配活在黑暗泥淖中的心思,被人活生生扯出来,这一刻,谢柯不止想把自己藏起来,
他想,干脆叫着天地崩塌吧,把一切埋葬,谁都不曾活过,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