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走马灯般,一一掠过的画面。
巫山之前,山清水秀养出的姑娘,明眸皓齿笑吟吟,身上似有若无茶的芬芳。
她的嗓音也温温柔柔,笑语灯前:“那你可要快点回来哦。”
他抿唇,目光清透,朝她点头。
一朝飞黄腾达,终是苍天不负。他衣锦还乡,快马加鞭,脑中心中全是她的笑颜。
惊雷雨夜里,他一眼看到了一只赤红色狐狸,那狐狸的眼神金黄,他颇觉新奇,但见她的心思如此强烈,他只把它作山野奇谈,无心逗留。
同样的惊雷雨夜,她坐在桌前前,对着镜子,梳着长长的头发。
门吱呀一声开了,携风雨进来的,却是朝思暮想的故人。
她握着梳子的手一愣,紧张、兴奋、难以置信,眼眸发亮回头想说些什么,“你”。却见他将手指竖唇前,朝她眨眼笑。
她乖乖地不说话了,满肚子的话消融于这温情脉脉的对视中。
他走了过来,夺过她手里梳子,笑道:“我来帮你梳如何?”
这声音慵懒拖着笑意,竟有些妖媚。
她想问好多问题,想问他怎么回来了,想问他有没有被雨淋着,但她还在犹豫时,他已经夺过了她的梳子,靠近她耳边轻声说:“有想我么?”
她一愣,不明白他哪学来的这些油嘴滑舌,但还是认真回答他:“想的。”
他低声笑了一下,里面的意思即便是她也不懂。
他突然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许睁眼哦。”
她虽疑惑,但也听他的话。
有些紧张有些甜蜜,他的手指有些冰凉,穿插在她的发丝间。
她突然想起书上曾经看过的话。
书上说,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她隐隐约约感到刺痛,但这种痛很虚幻,她只当他下手不知轻重罢了。
她想了想,轻声说:“那么你呢,阮郎,你有想我么?”
身后的人轻轻笑了,“当然。”
她低下头,唇角竟是忍不住勾起。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滴答。有液体滴到了手臂上,她一愣,什么东西从两鬓蔓延下来,到了眼睛里,很难受。她感觉眼睛一阵刺痛,快要瞎了。阮郎的手一点一点松开,她的视线,半模糊半清醒,看到了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啊——!”
轰隆,天边闪电如银蛇,雨哗哗落下。
她崩溃绝望的尖叫。
镜子里的是个怪物。头发全没了,脑袋活生生被扒下了一层皮,露出血肉。
后知后觉的痛苦席卷全身铺天盖地。
她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用尽力气,扭过头——就看到他一袭红衣,手里握着把梳子,似笑非笑,梳子上满是头发还有刮下的皮肉。
她啊啊啊发出大叫,像怪物一样,扑上去。只是还没靠近他身边,那把梳子就活生生砸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珠子也被梳子砸破了。剧痛撕扯神经,雨下得很大,她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发出了呜咽的声音,像是一个噩梦,她在这个噩梦里活活疼死,死前破了的眼珠子里,流露的恨意几乎要凝聚成形。
狐妖往前走了一步,半蹲下身体,看着现在几乎是个怪物的少女尸体,手指一点,有黑色的火焰自她眉间溢出,他眨眨眼,颇为新奇:“居然是真的。”
许夕颜死的事情,阮青书没有半点印象,狐妖将他的记忆全都抹去。
他在外面昏迷了近半月后,醒来发现自己还在看见那古怪狐狸的树林里。
他摇摇头,匆忙赶路,终于回到故里,却只听闻噩耗。
她死了,她居然死了。他觉得胸腔一阵剧痛,直觉荒唐,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浑浑噩噩过了些日子后,他睡觉总不安生,常梦到她坐在房梁之上,眼神阴狠而恶毒地望他。
她是怎么死的,村里人闭口莫提,好像是鬼怪闹事。
他请了道士,道士叫他赶紧远离这个地方,说她死去时怨气太重,不久就会找他来索命。
他不舍离开,更不信她会伤害她。他就在她生前的房子里住了几晚,夜晚会听到女子哭啼,还有梳子刮着墙壁的声音,吵的他不能眠。他的娘看不下去了,求道士给了他一道符,将符纸烧成灰兑在水里喝下去后,他在那间房间里,半夜又被吵醒,只是这一回,他看到了真相。
一个没有皮的怪物就在他床边,不能直立,扭曲地在地上,想要靠近却靠近不得,她呲牙咧嘴,眼睛全是恶毒。
阮青书吓了一跳,周围友人都在劝他,人死了之后就是鬼,忘却良知,不是好物,他还是搬了出去。
他娘也逼着他娶妻,他万般无奈之下,娶了知府之女。谁能想,新婚之夜,一切被血洗刷。
那个没有皮的怪物从他们的新房床底钻了出来,咯咯咯笑着,先是一口咬死了他的新娘,又是直接扑上前,活生生用尖锐的指甲弄断了他的手臂。
怪物的眼睛阴狠地带上血色,他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失血过多,死亡越来越靠近,他看到那怪物的头发好像一点一点长出了皮,而后是漆黑的长发,眉眼清晰,曾经温婉的爱人,如今面无全非,她笑着:“你若是不出来,在那里,我还真杀不了你。”即便活生生惨死在他手下,生前的自己也贱得可笑,居然还生出一股子意念在那房间里阻止她伤害他,亏得这负心汉绝情到了底,娶妻断了那最后一丝意念,她终于可以报仇。
阮青书心里没有惧怕,有的只有震惊疑惑,目光冷静看她。
她脸上扬起诡异微笑,手指刮下他一层皮,放入嘴中吃下。
他也没有变色,痛苦令人头皮发麻,却也让他忆起了一些本不该记得事情。
惊雷夜雨,她镜前转身,笑意温婉。
而后铜镜碎裂,笑容被血染红。
想起一手的长发血肉。
想起她在地上绝望地呜咽。
从心中传来颤抖,痛苦撕扯神经,他的眼睛变得通红。
听她此刻癫狂地大笑,却又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寒食刚过,茶叶新发,她捻断茶尖,望着远方,侧颜安静而美好。
他闭上眼睛,甚至不再挣扎。
他的尸体最后被她一口一口吃下肚,女鬼边哭边笑,几近痴狂。
那个狐妖被血气吸引,走了过来,看到就是这样荒唐而神奇的画面。
他笑着,以为神奇,却见那男子的尸身上居然也有火飘了出来。
那女子怨怒憎恨。复仇而来,这男子却是到此地步,依旧放之不下,这人间情爱,倒也颇为有趣。
最初的浓情蜜意、最后的尸骨分离,一切在始作俑者笔下,却也只是最后一句有些调笑和讥讽的话语。
谢柯睁开眼,目光看那书,又冷冽了几分。
琼初刚才也用神识窥探了,此时脸色也不太好,半响,咬碎银牙道:“这狐族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柯迅速地将书往后翻,目光一行行往下,直奔最后一个名字。
贺青。
谢柯将书合上,大脑有些昏沉,但有一种念头清晰地灼烧神志,他道:“狐族的其他人呢,都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琼初摇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谢哥哥,今夜已经很晚了,你、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谢柯扯动唇角,笑了一下,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走出门,迎面清风,双手握在袖中,骨骼发白。
火。
怨憎会之苦,放不下之苦。原来五蕴藏火,居然是这么来的。
那一本,上面密密麻麻尽几千个名字,几千个人,若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种火,狐族收集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
不朽火。
五蕴藏火。
谢柯这一夜根本就没睡,清早,就找到了负责看管狐族的禅隐谷僧人,要求去看看被关押的狐族。僧人没有迟疑,将他引了过去。
关押狐族的地方也是一个故地,千年过后,花谷里的花依旧开放,艳若旧时。山洞里狐族都被关押在一个牢笼里,这里潮湿黑暗,所有人沉默不言。
曾经备受神恩的种族,如今自作自受,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也是冤孽。
谢柯走往深处,看到了那一日所见狐族少主旁边的两个狐族青年,他们靠着墙角坐着,衣上有斑驳血迹,见他来,眼神尽是凶恶憎恶之色。
谢柯一个人靠近他们,黑衣融在牢笼里,少年黑白分明的眼,近乎诡异的阴冷。
狐族青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谢柯却唇角勾起:“我和你们做个交易如何?”
狐族青年面露不屑之色,理都不想理他。
都沦为阶下囚了,居然还那么不识好歹,究竟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的勇气。
谢柯了然地笑了一下,语气冰冷:“狐族曾经是凤凰所庇佑的种族,给予了不周山上至高的位置。凤凰涅磐后,不过短短一千年,你们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真没用。”
他的话踩到了两人的痛处,一人脸色通红,气得想站起来和谢柯打斗,却被另外一人暗中拉着袖子扯了回去。稍显平静的狐族青年目光冷漠看着谢柯,道:“狐族的命运,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谢柯也不恼,笑了一下:“成。”说罢,转身离开。
谢柯出门口,在花海里看到了戒慧。戒慧在和另一个小和尚笑说着什么,见到
谢柯后,走上前来,“谢道友。”
谢柯点头:“戒慧大师。”
戒慧迟疑了会儿,还是问道:“那天晚上,谢道友没有下山是么?”
谢柯不欲多谈那夜的事情,笑:“嗯,出了点事。”他转到另外的话题:“戒慧大师,能给我说说那位狐族少主,是怎样的人么?”
戒慧一愣:“怎么会问这个。”
谢柯说:“我在来这之前,就见过他,所以有些好奇。”
戒慧道:“你见过他,觉得他如何?”
谢柯道:“不像个好人。”
戒慧被这话逗笑了:“嗯,他本来就不是好人。”戒慧的笑意慢慢淡去,语气平静下来:“我见姬千夜时他还年幼,狐狸模样,浑身是血躺在冰天雪地里,我对它心生怜悯,便把它抱了回去。”
“他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揪着我衣襟哭。”
小狐狸的脸都皱成一团,耳朵耷拉着,爪子扒着衣服,泪水就一滴一滴从透红的眼中流出,看得少年时的他慌得不行,拼命想着法安慰它。现在想起来,也真荒谬。
“姬千夜就这样博取了我的同情,在禅隐谷住了下来。早些年也很安分,我甚至把它当作幼年时的玩伴,后来有一天他伤痕累累被发现在菩提树下,主持认出他身上的伤痕来自禁地,便叫我把它
赶走。”
“狐狸说不了话,他就眼珠子漆黑地看着我,我第一次违抗主持,留下它。后来,姬千夜还是被弄走了,走的时候,我站在寺前,一直哭。直到它消失在路尽头,我还跑出去追,一路追到了那条上山的红枫路下。”
戒慧摇摇头,似是在笑当年的那个自己。
边走边说,不知不觉走出了花谷,眼前是一方平地。
戒慧道:“姬千夜走后,某一日又联系上了我,我也心心念念担忧着他。为了不被人看到,它悄悄地从外面挖了一条暗道进来,暗道的入口是一口井,而我则在里面帮他作掩护,没想到,”戒慧垂眸,光影一点点湮灭在瞳孔深处:“那隧道竟成了他后来,入禅隐寺夺佛火的工具。”
谢柯也不知如何安慰戒慧,他对玩伴一词并没什么概念,但被背叛的感受,怎么想都不会好受。
戒慧对记忆里的自己竟是无比怜惜,风卷动衣袍,他叹了口气道:“他若是被抓到,我不会去看他。”
他的话语淡若轻烟。
“毕竟再如何,我也是不想亲眼看他死的。”
谢柯良久,点了点头。
有人说在凤凰城的风月街有察觉到姬千夜的气息,待谢柯赶到时,刚好只见姬千夜在桥上,他笑盈盈地搂着美人的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脸越发逼近紫衣女子,在紫衣女子娇羞垂眸、往后倾身的时候,手却一松。
哗啦——
紫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啊地叫一声,落入了河中。
而桥上白衣血眸的男子,眼神意味深长往谢柯这边看了一眼,身形渐渐消散。
只是一个分身罢了。
“”谢柯就没想过会那么轻松把他抓住。
琼初是与他一起出来的,此刻见那落水的女子,心生不忍,将她救了上来。夜晚河水寒透,紫衣女子冻得脸色发白,打了几个喷嚏,跟琼初说了好几声谢谢。
琼初的眼眸停留在这紫衣女子的指尖,见她没什么异样后,轻声道:“以后离他远点吧。”
紫衣女子双手抱胸,点头,清润的眼眸红红的。
风月街旁是另一条街,花神节过后尚不久,热闹喜庆还存留几分,街道上方点缀着红色的灯笼,成行成列,千盏延伸尽头。
每一只灯下都缀着一个牌子,翻转过来,是灯谜。
琼初对这个很感兴趣,一盏荷花灯在长夜里摇晃,流苏长长曳到了地上。
她走近,手指捻起那枚刻着花纹犹带芬芳的木片,轻声念道,“春雨绵绵妻独宿?这是要打一字么。”
花灯前的老板娘面慈心善,笑道:“就是打一字,姑娘可要试试,若答出来,这个灯就给你了。”
琼初一笑,“嗯好。”
她握着木排,转身,望向谢柯,“谢哥哥,你过来帮我看看好不好?”
声音清脆而娇媚,惹得这条街上不少人回头,就见少女一袭水蓝翠烟衫,长发如水眼眸如酒,笑涡红透,温柔了整条街的灯火。
一时间,不少男子嫉妒的目光都扫到了谢柯身上。
谢柯:“……”
他以后真得离琼初远一点。
回应不起的感情,拖着也只是耽误。
只是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他也并不想让她太过难堪。
谢柯走到她身边,看着上面的字谜,一怔。
琼初喜笑颜开,“我猜了很多字,汝或者凄,都不是,谢哥哥有什么想法么?”
谢柯的目光深沉,如一潭湖水,随后,轻声说:“是一。”
琼初没听清,“嗯?”
谢柯道:“一二三的那个一。”
琼初把那句话看了很久,都没看出一的门道。
老板娘确实先笑了起来,“这位公子真是聪慧呢。”
琼初眨眨眼,还是一头雾水,“谢哥哥能给我解释一下么?”
谢柯没跟她解释。
而旁边清冷薄凉的声音如斩冰碎雪般传来。
“春雨绵绵,无日,妻子独宿,无夫。春字去日去夫,便只剩一了。”
沈云顾不知何时来的,雪衣白剑,踏着一街灯光而来,浅蓝的眼眸里,微有讥诮之色。
琼初见到他,瞬间脸色变得不怎么好了。
沈云顾朝谢柯一笑,又偏头对琼初道,“我说的不对么?”
琼初磨了磨牙,“对,对极了。”
老板娘满意得直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琼初:“……呵呵。”
当谁真不知道似的。
谢柯看着灯谜,想着也是有缘,千年前就遇到过一样的,而千年后,同样的灯谜,地点都没变。
沈云顾站到谢柯身边,忽道:“你怎么一个人出来?”
话里的意思就是在怪他为什么不喊他一起了。
谢柯如实说:“这种消息一看就是假的,我一个人可以搞定。”
沈云顾笑了一下,道:“你的自信总是来之莫名……”
“……”并非来之莫名谢谢。
似是看见他眼中的不满,沈云顾冷淡道:“你没发现么,每次我见你,你总是很狼狈。从思无涯底开始,无一例外。”
谢柯扯了扯嘴角,思无崖底的事你居然也好意思说?
沈云顾就笑了,也许是很少笑达眼中。
这样真实,恍若流风吹白雪,清冷中却沾染了温存。
他说:“你还怨我呢?”
这句话轻描淡写,如同玩笑一般,但听入耳中,总带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谢柯说:“没有。”
灯花满堂,人声鼎沸,琼初的手指划过一排的木牌,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垂下的目光一一扫过上面的字谜——这么简单而幼稚的字谜,白痴才不会呢。
猜出灯谜,老板娘笑吟吟把灯笼给了她,琼初看着谢柯和沈云顾,突然就感到了一阵烦躁,烦躁过后却是疲惫和孤独。
她提着灯笼,想找个理由先离开,
但这样离开,她是不甘心的。
月色下,蓝衣少女走了几步,到桥前,却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提灯而望,笑道:“谢哥哥,我给你猜一个谜如何?”
谢柯疑惑地看她。
琼初说:“我且问你。何车无轮?何猪无嘴?何书无字?何花无叶?”
什么。
背后是奔流的水,静默的桥,一轮弯月之下灯火已阑珊。
河畔柳叶轻扶,吹动她的长裙。
她的眼睛里此刻映着月光,流转间有水色波动。
笑得好像快要哭了般。
谢柯一头雾水。
“呵。”
沈云顾在旁边,冷笑了一声。
琼初不管谢柯有没有听清楚,道:“我有些事,先走一步,谢哥哥也要记得早点回去哦。”
琼初走后,老板娘嘴里念着她的谜,一字一字对出来后,叹了口气,对谢柯道:“公子,这最难辜负的是美人恩啊。”
“”什么鬼,谢柯面色扭曲了一下,“哦。”
沈云顾看不下去了,说了句:“白痴。”
谢柯:“闭嘴。”
即便不去想,谢柯也知道琼初给出的迷,解答不会是他想要知道的。
而琼初心如明镜,什么都看得分明,所以他不明白,她究竟还在执着什么。
沈云顾这时又取下了一个灯,送到了谢柯手上。
谢柯拿着灯,甩了甩,问他:“给我做什么。”
沈云顾只道:“拿着。”
说罢直接往前走,留给谢柯只是一个背影,玉冠之上青丝如瀑,雪衣长剑,如初见时疏离冷漠,但到底感觉不同了。
许久未见谢柯跟上,沈云顾停下了脚步,回头,皱眉:“你愣着干什么呢。”
他浅色的眼眸在星子下生出微蓝,滟了月色,冰冷漂亮得触目惊心。
恰远处有人放飞了孔明灯,盏盏生起,
将天幕衬明亮。
喧哗声起,这一街花灯在他身后延生如河。
而后孔明灯随着夜色远去,喧哗声伴随长河流逝。
谢柯手握着那灯,忽然,就笑了,也不知在笑什么。
就低着头,眉目清晰在半光半影间。
沈云顾对他有很多疑惑
而他,又何尝不是呢?
*
花神节,灯火千盏,沿河两岸。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世间的繁华。熙熙攘攘的人流,五彩斑斓的衣裙。长桥横跨了灯河。
艄公举起竹竿,荡开的水纹,惊动了沿的灯盏,微微晃动,惹得岸边的小姑娘都娇声喊了起来。
“哎呀,苏伯,你可注意点,别把我的灯给弄沉了。”
“就是,要是这灯到不了上上天,你怎么赔我的良人。”一女子开玩笑。
艄公抬眼,乐呵呵道:“把我儿子赔给你如何。”
其余少女咯咯咯笑了起来。
问话的女子脸色羞红,佯怒地瞪了艄公一眼,“谁、谁要你家儿子了。吊儿郎当的,每个正经样,才不喜欢他呢!”
艄公哈哈笑了起来,手里的动作却是放轻了,也不敢真把这些花灯弄湿。
“你不喜欢,可我家那傻儿子了喜欢着你得紧呢。”
问话女子脸瞬间红得不行。
她旁边两名少女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泪,道:“苏伯别听这口是心非的小妮子的,她可稀罕你儿子了呢。”
少女嗔道:“说什么呢!”
另一少女拉下眼睑做了个鬼脸,道:“害羞个什么,当真以为你写在连灯上的名字,我们不认识呀。”
众人哗然。
“不和你们说了。”少女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眸若秋水,含嗔带怨地瞪了友人一眼,提着裙子跑开。
这样浪漫而温馨的画面,给整个夜色添了分暖意。
谢柯站立孤桥之上,黑衣猎猎,目光看着花灯流向天尽头。
凤凰饶有兴趣地看完刚刚的一幕,似笑非笑道:“原来人间还有这种传统啊。”
他若有所思看着那些花灯,淡淡道:“可这些,我一盏都没收到过。”
谢柯回答:“总是要有个念想的。”
凤凰道:“你要不要也写一个。”
谢柯一愣,然后摇头:“假的,你收不到的。”
凤凰被他逗笑了,“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收不到。”
谢柯抿唇,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好。”
他从艄公手中买下一盏花灯。
艄公热情地给他递过笔:“公子要许什么愿呢?定不是像那些小姑娘家家的,尽是些情情爱爱吧。”
谢柯低头,“嗯。”
他半蹲下身,拿笔,看着花灯中心的小木牌,想了很久。
凤凰说:“你写吧,我不看。”
河水静悄悄地流淌,流淌过漫长的夜色,一河的灯火明明灭灭。
谢柯垂下眼眸,收敛起戾气和孤僻,乖巧得像个孩子,用并不标准的姿势笨拙拿着笔,在木牌上写下了他想要要写的话。
他将这盏灯放入河里,让它混入万千盏莲灯中间。
它也许半路就被长浪击碎,也许半路就被海水打湿。
然后就此沉入很深、很深的海底,埋葬所有不能言语以笔而书的情感。
从河的一岸走,一条长街挂满了形状各异的灯笼。灯笼上画草木虫鱼,颜色缤纷,琳琅满目。
一少年少女站在一盏做工华丽的骰子灯前。
少女道:“春雨绵绵妻独宿——唔?这是要猜一个字么?老板,是凄凉的凄么,不是呀,那是汝么,有水又有女呢,啊,还不是?!!”
少年一脸嫌弃:“你能不能不要试了,花点钱买一个不就好了,在这里丢人现眼。”
少女瞥他一眼:“行行行,你聪明你聪明,你倒是说说啊。”
少年扯了扯唇角,也猜不出来,但对这少女冷飕飕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猜了个:“是不是奸啊。”
“”老板。
少女吓得张大了嘴:“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啊。”
少年挠挠头,也怪不好意思:“这不是,妻独宿么。”
“”少女气急败坏:“不要脸。”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少年尴尬地挠头,一脸无奈追上去,低声下气地认错。
他们的对话传遍了长街,惹得不少人笑起来。
谢柯的手指正翻过一个木牌,木牌上面不是字谜,是个小孩子玩闹般的简笔画,一朵花。
凤凰对那个字谜很感兴趣:“春雨绵绵妻独宿,答案是什么?”
谢柯想了想,说:“是一。”
凤凰笑了,“真聪明。”
他的声音只要带上一点笑意,于他而言,就仿若全世界温柔下来。
凤凰在上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对他道:“你现在,心中煞气留存不多了。”
谢柯点头:“嗯。”
凤凰说:“那很好,我把你从魔渡成了人。”
谢柯低头,竟是久违的,有了想要微笑的欲望。
凤凰说:“不周山下是有一个神殿么?”
谢柯:“嗯。”
凤凰道:“去看看。”
谢柯:“好。”
玄月中天,夜色深凉,殿前桂树暗香浮动,带着酒意,醉了行人。
神殿之内灯火通明。
外殿行人如流,但都止步于内殿之外。内殿一片漆黑,一点光都没有,人人都说,那是神的禁地。
谢柯从神殿的一个偏门,越过窗户,进了里面。
不同于外面的热闹,内殿冷寂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在黑暗里也看不清东西,唯一的光源来自外殿的灯,忽然,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外殿的人就见壁画上凤凰赤色眼眸一闪,竟是通往内殿的门,慢慢合上了。
众人哗然,不可思议。
这下子,内殿彻彻底底黑了。
而谢柯在里面,周遭混沌无边,心里却异常冷静。
凤凰说:“这里,我曾经来过。”
谢柯的手指紧握。
漫长的岁月难以追溯,凤凰只道:“很早以前的事了,一只狐妖在这里召唤了我。”
谢柯感觉自己的心卡在嗓子口,声音沙哑:“它,怎么召唤您的。”
凤凰的语气冷淡,对往事没什么追忆的心思:“不知道是什么阵法。”他道:“只是我到时,这里有灯。”
“灯”
“很多盏。”
谢柯笑了一下,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有情绪在翻涌卷动,一重一重,疯狂而冷静。
他的声音淡淡长长在这个封闭的密室里:“灯么”
凤凰在上上天凝视着谢柯。
谢柯抬起手,指尖一团金色的火焰,瞬间照明一寸三尺之内的土地。
他抬头,看到了,浮在空中的密密麻麻的灯盏——莲花五瓣,灯芯其央,延伸无数个方向,铺天盖地。
三重宫阙,帘幕垂下,指尖不朽火映着谢柯五官、冷漠像是冰封了所有的情绪。
凤凰沉默看着,似是知道了他要干什么,一句话也没说。
谢柯感受到了那道疏离遥远的目光。
他轻声说:“我想试试,你会怪我么?”
凤凰的话很久才想起,不可思议中微含冷淡:“你想见我?”
是呀。
发了疯的想。
只是到嘴边,还是那一句:“你会怪我么?”
凤凰漫不经心回答:“随你。”
“好。”
谢柯将手指放到了莲灯上,金色的不朽火点燃灯芯,瞬间发出微弱的红光。
琉璃花瓣盈盈皎洁,做工细腻无双,恍若流光涌动其间,璀璨夺目。
璀璨夺目,就像当年不周山上初见的第一眼。
此后不朽火融入骨髓,炙热灵魂,就再也断不开。
谢柯的手指轻轻扶上那盏琉璃灯。
指尖溢出绵长的气流,灵力一点一点扩散,灯火在他四面八方,一盏一盏亮起。
成点,星星火火。
成线,纵横交错。
这一殿三千琉璃,这一火由心而生。
他的指尖一一触过灯盏冰冷的外延,如触他覆霜的眼睫。
长火生生不息。
刹那漆黑的内殿光亮如白昼,华天金地。
谢柯抬头。
风浮动耳边长长的鬓发。
眼眸倒映出万千灯火,如星河无垠,最后尽归深处。
他动用不朽火,耗得是灵气,点燃三千盏,此刻他浑身虚弱得下一秒就要倒下。
这样子的消耗,无论对身体还是对今后的修为都有非常大的影响。
只是,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什么,都不在意了。
三千琉璃盏浮于空中。
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见到凤凰。
许久,亮如白昼的花海里,传来的只有上上天凤凰异常冷漠的声音:“你疯了。”
谢柯脸色苍白,笑了一下,“是,我疯了。”
疯在很早以前,在我甚至不认识你的时候。
灵力在慢慢耗尽,灯盏一点一点熄灭了。
最后又归于恒久寂寞的黑暗中。
晨曦的光熹微在天尽头,将明未晓得天光折射过神殿的窗,落到了地上,照在少年眉宇间,如覆霜雪,冷了眉睫。
许久,谢柯轻声问:“进神殿是要许愿的对么。”
凤凰没有理他。
*
进神殿是要许愿的。
对么?
将这愿望许给神明,许给你。
你会听到么?
如果可以,请让时光倒流,回到最初模样。我在见你的第一眼,定不会再如此狼狈、孤僻、可怜。
或者,请让岁月停滞,长夜终于此刻。
以这三千琉璃盏为寄,让我在这接近你的一刻。
真实,而永恒地。
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