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离开公寓,看着眼前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不由自主想到了【春城】,想到了故事大王笔下那个【怪诞都市】。
怪诞都市序篇说,暖风熏得游人醉,春城的种子在人身体,三天就会发芽。
可是来到第四展厅,叶笙觉得,都不需要三天,只要你踏入其中,你就已经间接成了“神”的信徒。
对比起来,怪诞都市远比第四展厅要有人情味。
因为在那里人的情感,人的挣扎,人的喜怒哀乐,人的欲望,都是那么浓墨重彩。
而不是像第四展厅一样,麻木的人群,像是一颗又一颗螺丝钉,镶嵌在高速运转的社会机器里。
故事大王和传教士都是源自于“人”的S级异端。
故事大王要的力量,是人极端的情感。
——是瞬间,是歇斯底里,是你可以感知的爱恨。
传教士要的是痛苦。
——是永恒,是潜移默化,是你不知道为何痛苦的痛苦。
“信仰”本身的痛苦。
来到金融大厦的旁边,宁微尘带着叶笙进了一家装潢雅致的咖啡店。这里的科技无比发达,治安无比完善,监控器遍布大街小巷,每个人的权益都能得到保障。但咖啡店里,大家好像也不是很开心。
【“我又患上了开学恐惧症。我小的时候很讨厌开学,没想到当了妈妈后,这种焦虑更严重了。我该怎么把我的孩子送进星流私立小学,现在的私立小学对父母的条件太高了,我好害怕他输在起跑线上。”】
【“我觉得我活在一潭死水里,我没有表达欲,分享欲。我疲惫于与人社交,我很难再感受到快乐,我现在对情绪的感知好迟钝,你说人活着是为了做什么?”】
【“人活着就是为了还贷。还房贷还车贷,我领导是个傻逼,但是我被一月四万的房贷套牢了。他把我当狗使唤,我还得给他赔笑。”】
【“昨天是情人节啊,怪不得满城都是玫瑰。嗯,以前鄙视恋爱脑,现在羡慕恋爱脑。那种为一个人要死要活的日子,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好歹是为感觉而活,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为活着而活。”
“你是双鱼座吗?”
“哈,那么明显的吗,也许水象星座的宿命就是多愁善感。我以前读过一句话,现在特别赞同:人活在世上,快乐和痛苦本来就分不清,我只求它货真价实。”
“不,货真价实的只有钱,我事业脑只想搞钱。”
“你说的搞钱,不会就是像奴隶一样没有双休的打工吧。”
“不许你那么说我的窝囊费!”】
【“同学聚会你去吗?我听说我们班第一现在混得不错,都在市里买房了。”
“真厉害,完成了我毕生的梦想。早知道我也认真读书了,你把你车借我,我就去。”】
【“我还是走不出上段感情。”
“不要哭了宝贝,失恋了心情难过就去旅旅游吧。散散心,吃点好吃的。”】
这座城市的晚上不允许有流浪汉,但是叶笙白天看到不少拾荒者。宁微尘带着叶笙坐到了这个市中心咖啡厅角落靠窗的位置。
叶笙说:“来这里干什么?”
宁微尘优雅一笑:“看看这个展厅,每个人是怎么追逐天堂的。”
叶笙偏了下头道:“这里就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
车,钱,房,体面的、优秀的人生,是绝大多数普通人,从小卷到大的毕生目标。
宁微尘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抬眸看向叶笙:“宝贝,我记得之前你一直想当个普通人,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
叶笙奇怪地看他一眼:“回阴山,死在阴山。”叶笙的厌世,与那些被生活折腾麻木的人不同,他的厌世是充满攻击性的、与生俱来的。
宁微尘笑:“笙笙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叶笙一脸无语:“没有。”他那么厌恶这个世界,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里。
宁微尘笑说:“那传教士永远都不可能从你这里获得力量。”
叶笙垂眸,没说话,用咖啡匙缓缓搅着咖啡。
宁微尘:“你不能说服一个中世纪的人,‘向上帝忏悔’得不到救赎。就像你不能说服这个时代的人,‘消费’也得不到救赎。这是他们的精神鸦片,很多人清醒着沉沦。”
宁微尘支着下巴笑了下:“不过,我不是让你来看这些在资本世界底层挣扎的人的。”
他把咖啡店提供的一张报纸递给叶笙,意味深长说道:“哥哥,想要了解一个世界的真相。不要看穷人怎么活,而要看富人在怎么做。”
叶笙愣住:“富人?”
宁微尘:“嗯。”他想到在公寓,非自然局给他泼的脏水,唇角的笑意带了点讽刺,轻声说:“富人真正在玩的游戏,可没猎心那么无聊。”
叶笙低头看宁微尘递过来的报纸,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东西【星河纯净水】。
昨天的热搜第二,【当红明星季雯雯荣获星河纯净水的代言】。
而这张报纸把星河纯净水的概念,讲的更清晰了点。
随着科技和工业化的发展,水质越来越差,差到已经不能再供城市居民饮用。
城市政府没钱搞水利提纯过滤设备,于是干脆把水资源给卖了水利公司,彻底承认了水资源的私有化。
立法甚至规定:从事水务或者对水资源需求量大的公司,可以寻求江河湖泊这样的水上领域和整个生物区的私有权。(1)
叶笙看到这句话,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微妙的差别在那里了。
这种差别是普通人感受不到。叶笙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立于大厦旁边,威严正义的“最高执法者”。
宁微尘道:“第四展厅,是个很彻底的新自由主义世界,在这里连水这种基本生产资料都可以私有化。亲爱的,你昨天不是搜了《流浪法令》吗,或许你可以去具体阅读一下《流浪法令》。我觉得,流浪费应该不是交给政府的。”
叶笙:“不交给政府?”叶笙一点即透,开口说:“交给那片土地的私人拥有者?那片土地也是私有的?”
宁微尘微笑:“嗯,某种意义上,维希特救了我们。”
叶笙神色严肃:“如果我们昨天晚上,交不齐流浪费会怎样,执法者会怎么对我们。”
宁微尘失笑:“当你的双脚踩在他人私有的土地上时,就已经是犯罪了。执法者怎么处理罪犯,就会怎么处理我们。”
叶笙抬起头,看向窗外。
他发现执法者有无数细长的、可伸缩的机械触手。它们锋利得像刀一样。
想要了解一个世界的真相,不要看穷人怎么活,而要看富人怎么做。这里不是怪诞都市,信仰博物馆的第四展厅,穷人的喜怒哀乐不值一提,穷人的梦想追求也毫无意义。
步入永恒的四个展厅无一不验证了一个道理,最虔诚的人往往都是最受迫害的人。
越痛苦的人,越信仰上帝。
越忙碌、越焦虑、越没有自由的人,就越需要在“消费”里获得自由、获得放松、获得人生意义。
叶笙抬头看了眼宁微尘:“宁微尘,你是不是来这里后,就没想过赚钱两个字。”宁微尘能这么准确说出富人的游戏,是因为他在现实世界,就是这种游戏的制定者。
宁微尘一愣,随后笑了一下,桃花眼蕴着戏谑:“不,宝贝。准确说,我在信仰博物馆内就没想过任务这两个字。我是来和你约会的。”
叶笙吐槽:“洛兴言说的对,你在第四展厅,就是异端本身。”
宁微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笑了下。
他只是人类故事的旁观者,为了叶笙入局罢了。
一般的富人玩金钱,顶级的富人玩资源。
第四展厅,富人们玩的“资源”已经有点疯魔了。
在宁微尘说出看富人怎么做后,叶笙也不再关注都市里的每个人。
他发现,第四展厅科学家都在富人的公司里进行研究,教育越来越趋向于“精英化”。顶级的高中排名半分之九十八是私立。
现如今娱乐行业,剩两个龙头老大。
一个是打算拍摄《猎心》的星娱公司,一个是早就垂垂老矣、山河日下的老牌娱乐公司,拾光。
虽然这个世界的秩序荒诞,不过他们来这里是过任务的,当务之急,还是那三千万,叶笙和宁微尘没有去参加《猎心》的海选,但《猎心》的海报铺天盖地,而且海选就在城市最中心。
路过,就顺便去围观了。
叶笙以前觉得自己演技烂,他现在觉得洛兴言演技也跟屎一样。
洛兴言当然是不会委屈自己演基佬的,他去试镜了富二代那个又嘴贱又欠,暴露白月光的好朋友。罗衡也被他硬拽着,去试了富二代攻身边永远不缺的医生朋友,每天半夜三更去给设计师受看胃病。
罗衡:“……”
罗衡从头到尾都对《猎心》这部剧没兴趣,但洛兴言不想一个人丢脸,一定要拖着他。
认识洛兴言真是他人生的一道劫。
作为常年与第六版块打交道的S级执行官,又刚从【战争博物馆】里出来,罗衡来到这个资本新神当道的时代,更关注这里的思想文化。有意思的是,上帝倒了礼教倒了,人类面对前所未有的意义危机,对资本的反抗,居然只剩下了反现代性的浪漫主义。另外两个,优化制度的社会主义和从进化上解决矛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都没萌生。
而浪漫主义又被消费主义打败。这是一个完全的、资本的世界。
试镜的一幕是洛兴言嘴欠对设计师说出了白月光的名字,他旁边的医生捂住他嘴,拉着他后退。
演技稀烂,但是凭脸他们试镜成功了。
剩下的人没有一人试镜通过主角,不过也拿到了一些配角。
《猎心》是部大制作,投资巨大,要在城市附近的一座名叫“星”的岛上拍。
导演叫他们过几天,去码头集合。
“我算了下,我们九个人,演这部戏,花两天时间就能赚到一个亿。”
“还不错啊。”
季坚说:“唉,只可惜宁哥和叶哥不肯参演,他们明明那么适合。”
洛兴言扯了下嘴角:“你真觉得他们适合啊。”
洛兴言早上说“适合”纯粹是为了恶心那对一直在谈恋爱的狗男男。
太子妃适合个屁啊。
太子妃是能被包养的人?洛兴言在鬼屋就能感知到,叶笙极度讨厌被人觊觎。如果一个人敢对叶笙抱有欲望,稍微露点苗头,就会被他一枪崩掉,太子妃不是清冷倔强,是冷血残暴。
至于太子,太子绝对不会玩什么肉体上“强取豪夺”。
他玩精神上的“强取豪夺”还差不多,以后连追妻火葬场都省了,因为根本不存在反抗。
“……”
这么一想,洛兴言觉得,幸好他们俩是两情相悦,不然真就是你死我亡。
晚上,众人回到公寓。
瑟西舒了口气,若有所思说:“没想到第四展厅的危险,比前三个展厅还要小。”
她的异能只剩下三分之一,在这里,完全不是一个A级异端的对手。
结果第四展厅的A级异端,居然还会保护他们?
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保护他们的财产安全。
不愧是文明社会。
瑟西心情非常复杂。
易鸿之:“结束这一展厅的观展,出去后,就是神出鬼没的馆长了吧。终于要见到了。”
瑟西眼波流转,突然笑道:“有两位执行官在,再集我们几个人之力,杀死一个A+级异端不是问题。各位,离开信仰博物馆后你们打算去哪里?”
萨蒙德挑眉:“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瑟西舔了下唇说:“我相信你们应该都听了‘启明世界’的事吧。”
林奈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洛兴言咬着糖,冷冷道:“别启明世界了,能不能活着离开信仰博物馆还是个问题呢。”
瑟西脸色一变,但碍于洛兴言的身份,还是朝他勉强地笑笑。
罗衡白天演了那破戏,心情不虞,晚上一句话都懒得说。
洛兴言见他那样好心安慰他:“白毛,你想想【安德鲁】是不是要好受一点。【安德鲁】肯定没少处理太子太子妃的私事。我听说太子妃的孩子就是安德鲁作为主治医生帮忙流产的。”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全喷了。
季坚一口矿泉水喷到对面苏希的脸上,苏希脸色扭曲想要杀了他。
季坚话都说不完整:“叶叶叶叶叶哥,怀过孕?”
洛兴言还欲说什么。
门被打开了。叶笙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门把手,嗓音冷漠:“洛兴言,你试镜果然是本色出演。”
洛兴言被抓包,有点尴尬。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到了叶笙身上。看向他衬衣之下平坦清瘦的腹部,瞳孔涣散,不亚于五雷轰顶。
这他妈酷哥怀孕?
“……”
叶笙想挖了这些人的眼珠子。
叶笙烦不胜烦,把手里打印出来的《流浪法》丢到了桌上,命令道:“看看吧。看看第四展厅危险的到底是什么。”
几个A级异能者,快速调整过来。不再去过分关注他人私事,而是紧皱眉心,认真地去看《流浪法》。
罗衡本来就对这里的文化,政治,经济很感兴趣,看完后,整个人神色凝重起来。
洛兴言低声说:“土地私有。”
叶笙冷漠说:“这里的神,定下的最高教义,就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季坚从进信仰博物馆后,就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废物了。除了第一展厅那个四季之神让他觉得还算常规熟悉外,后面的每个展厅,他都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虚无缥缈、不可触摸。
神诞生于人类的思维活动。
如果他是一个人进来的,他连通关方法都不会想到。
设想一下,如果他一个人进入第三展厅。他看到那道棂星门绝对不会想到礼教,他会以为那个世界有个秘密的邪教,他会在民间,好好调查一下,看看那些百姓有没有祭祀邪神,能挖出一个有前因后果的故事最好。
结果就是,最后他到死都找不出“神”来。
一个跟神明相关的危险地,进入一个古代幻境,正常人谁会在第一时间想到礼教呢?季坚心情复杂,在认清自己是个废物后,他选择默默躺平。
从泛神论时代的《山海经》《月令》;到基督教原罪赎罪论,轰轰烈烈的猎巫运动。
从孝悌忠义礼义廉耻,郭巨埋儿绿珠坠楼。到最后,这个展厅。
顶级异能者对什么都有涉猎,历史,哲学,书籍,典故,政治,经济,文化。
因为这些本来就属于人类的精神领域。
季坚眼神复杂地看向正在说话的叶笙,这是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体会得最深的一次。
“啊!”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众人从《流浪法》中抽神,抬头往外面望去。他们看到了一个醉汉,一不小心掉进了井盖里。
他很胖,所以幸运地没有掉下去,肚子卡在边缘。
天色在慢慢变黑,醉汉好像清醒了过来,脸色出于某种恐惧而变白。
“不,不,救救我!救救我!”
他瞳孔缩成一个点,拼命地想爬出来、想爬回家,但是他怎么都出不去。
夜色降临。一道深冷的红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最高执法者的一根触手,横穿无数高楼大厦,落到了他的身上。
最高执法者是个按照程序执行任务的公平公正的文明人。
执法者用机械冰冷的声音礼貌说:“抱歉先生,这条街道属于兰德先生,兰德先生晚上是不允许有人踏足的。我需要请您出去,我相信你也不想有人无缘无故闯进你的房间里。”
执法者的两根触手,抓住了这个醉汉的身躯。
但是醉汉太胖了,执法者把他的两条手臂撕碎,都没能把他拽离兰德先生的土地。
手臂活生生被撕裂的瞬间,醉汉发出绝望的尖叫,听得每个人心中发寒。
执法者的程序就是保护兰德先生的土地不受侵犯,根据《流浪法》醉汉离开这片土地后,交够十倍的流浪费就够了。罪不至死,所以执法者也不想杀人。
但是它要保护兰德先生的土地,它得把这个人赶出别人的“家”。
于是执法者两只触手,环住醉汉的脖子。
巨力的拉扯下,醉汉的脑袋被掰掉。还剩一个血淋淋的半截身躯卡在道路上。执法者很为难,叹息一声,触手变成了刀片,它贴着道路边缘,把醉汉身体砍掉了,提着手臂、脑袋、半截身体离开。
执法者又倒了一桶硫酸,把井盖下方的醉汉身体腐蚀后,拎着残余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