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撑伞在雨中转身,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那个黄衣女子为什么不受障城青雨的影响。她祖祖辈辈都在障城,按理来说到她这一代,定然难逃诅咒。
言卿问金明:“我之前见从这里逃出去一个黄裙女子,她是犯了什么罪吗?”
金明道:“你忘了我说的?障城的女子只有一条罪,那就是擅自流产。她们一家都很奇怪,男的不愿娶,女的不愿嫁。”
金明说起这事有点不自在,顺便跟言卿聊起一障城口耳相传的八卦:“那女的叫柳以蕊。当时她怎么都不愿意嫁人生孩子,可把宗亲府折磨疯了。一时间把障城所有适龄的男人都绑了过来,任她挑选,结果没一个她喜欢的。城里的不满意,他们又去城外拐了几个样貌出色身强体壮的过来,她还是不满意。”
言卿:“……”
金明道:“障城女子地位很高,城主府和宗亲府基本都是以她们意愿为主。后来实在僵持不下去,宗亲府干脆怒了,给她下了药。就之前我给你说的那种迷迭香,让她呃意乱情迷,也不知道和谁发生了关系,反正就是怀孕了。”
“宗亲府说她不愿意嫁人没关系,男欢女爱是种乐事,她只要愿意一直生孩子就行。”
“最后,她趁所有人不备,把孩子打掉了,现在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言卿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怪不得,他之前排队的时候,就看前面的男子一个个贴墙站,躲着柳以蕊,估计是怕不小心误伤吧。
毕竟障城的女子身份特别“尊贵”,磕着碰着就会要人命——能不尊贵吗?紫金洲几百年才养出的“培养皿”。除了生孩子,这辈子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障城女子不出门,因为她们不是怀孕中就是流产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源源不断用身体培养出“魇”装入净瓶送往城主府。
而最让人讽刺的是,这个城市。女人并不觉得她们命运悲惨,她们以诞下活胎获得圣水为毕生追求。男人也不觉得他们命运悲惨,吃着堪比剧毒的丹药,哪怕寿命平均只有三十多岁也甘之如饴。
他们的身心都被这青色的烟雨污染,泥垢一层一层裹在灵魂上,负重前行。
柳以蕊这个障城人眼中的“疯子”,才是唯一清醒的。
“柳家在哪,你可以给我指一下路吗?”
金明看他一眼,还是给他指了个方向。
言卿撑着伞,沿着河流往柳家走。柳家人都已经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只剩下一间空旷旷的房子。言卿一进入柳家就发现了很多油纸伞的架子,心想这家人从山地下搬过来后,居然是以卖伞为生。
但估计都是祖上手艺了,卖伞的店铺接连倒闭,毕竟随着雨越下越久,障城人被“污染”的越来越重,早就习惯淋雨而行。
两百年,下雨一直打伞也未必能阻止雨的污染。言卿走进去,想看看这一家与障城其他人家的区别,没想到绕到房屋院子后,他看到了一口井。
井?!
言卿一下子严肃起来,障城人喝的水不是河里取就是在天上接,这是他在障城见的唯一一口井。言卿步伐加低头看,水井是露天的,他摁着绳索,用木桶从里面打上一桶水来。将这水用个瓶子装好,打算回去问问谢识衣。他现在修为不够,可能有些地方看不出什么门道。
回到苏府的时候,关嬷嬷就守在门口,一双毒蛇般的眼睛幽幽盯着他:“你又去哪儿了?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事不过三!”
言卿半真半假说道:“我去宗亲府给苏夫人求了些安胎的药。”
关嬷嬷当即勃然大怒:“我苏府那么多人,还需要你一个外地人操劳不成?我看你这是骑在我脸上撒野啊!”
她早就看言卿不顺眼,当即指挥两个侍卫:“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不给这些外地人一点教训不知道天高地厚。”
言卿语重心长:“不是的,关嬷嬷,这不是宗亲府内安胎的药,是我家门独传的安胎药。我上次看夫人神色不好,就觉得她需要这个。”
关嬷嬷气笑了:“谎话连篇,还敢糊弄嬷嬷我?”
言卿唏嘘劝告:“关嬷嬷,苏夫人和障城女子不同,你那些安胎的东西对她来说可能有反效果。”
这是肯定的啊。
安‘魇胎’的药,和安正常人的药能一样吗。苏曲专门给她做了个竹林大阵,不就是顾忌到这个?
关嬷嬷的所有怒火被他这句话给弄哑了,神色莫测。在障城像她这种失去生育能力的老太婆,命也不是那么贵重的。苏曲虽然对苏夫人宠爱有加,但是对外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是苏夫人在她这里出了个三长两短,她命也报不了。
关嬷嬷狐疑低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言卿道:“千真万确!我骗你干什么啊?我现在被关在苏府,能不能出城全靠苏夫人。我求她还来不及呢。我现在只想在她面前多表现表现,这样等苏大人回来能好说话点。”
他这话有理有据,毕竟要是害了苏夫人,言卿也讨不了什么好处,关嬷嬷心里的提防降了降。但是对于送给苏夫人的药还是严格把控,专门请了府中大夫过来,查了几种药的药性。确认无误,又先给几个婆子尝了尝。
可是做完这一切,她也没那个胆子擅自给苏夫人加药,维持一切不变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苏夫人活生生晕了过去,才把关嬷嬷吓了一大跳。
言卿趁乱跳出来说风凉话:“我都说了吧,你那些给障城女子安胎的药,对于苏夫人没用。”
关嬷嬷恶狠狠瞪他一眼,说:“你的药就有用了?”
言卿道:“祖传秘方,童叟无欺!苏夫人都晕过去了,你再怕下去,你死我也得死!”
关嬷嬷:“……”
关嬷嬷阴阳怪气地拿走言卿的药包,煮好之后,又给好多人试了两口,心惊胆跳地送了进去。
谁料,言卿的药真的有用,苏夫人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
关嬷嬷喜笑颜开,之后对言卿的态度好了很多。
言卿微微笑,深藏功与名。
其实苏夫人晕过去,跟腹中胎儿没有一点关系。竹林阵法能够隔绝障城的雨,但阵法启动时的外散灵压不是一个寻常孕妇可以承受的。苏曲敢布下阵法肯定也料到了这点,这种威压可控范围,苏夫人晕过去其实问题不大,休养几天就好,他吓唬关嬷嬷的。
而言卿给的药,掺杂了一些上重天的草药,内外灵气平衡,才让苏夫人看起来‘气色好了’。
金明真正给他的安胎药,现在还在他的袖子中。
某日下午,关嬷嬷眉开眼笑过来说:“夫人喊你过去,记住,不该说的别乱说!”
言卿应下。他再次踏入这片竹林,再次走进竹阁时,苏夫人靠在榻上刺绣。苏夫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眉眼间的温柔也越来越浓。障城下雨了,可是这片竹林被彻彻底底隔绝在世俗外。
苏夫人问:“你这药方子是哪来的?”
言卿笑说:“祖传的。夫人现在好些了吗?”
苏夫人柔声说:“好多了,谢谢。”
言卿眨眨眼,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手中的刺绣。
苏夫人绣的是梅花。
“夫人很喜欢梅花吗?”
苏夫人摇摇头说:“我不喜欢,但我夫君喜欢。”
言卿:“苏大人喜欢?那我怎么看障城没种什么梅树啊。”
苏夫人笑了下道:“有的,只是种在城主府内你看不见罢了。现在,城主府内估计梅花都开着吧。”
言卿好奇:“夫人,我可以冒昧问一下,城主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夫人愣了愣,随后苦恼地皱起眉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帕上的红梅,轻声道:“我去过,但具体的我也忘记了。城主府是招待仙家的地方,凡人从里面出来记忆都留不久的……我隐约记得,里面很漂亮。”
言卿但笑不语。你要是记得城主府内的事,现在也就不会那么快乐了。
苏夫人是苏曲向城主要来的人,如今失去了关于城主府的一切记忆。怎么想这之间发生的事都不会简单。
言卿道:“夫人渴了吗?要我给你倒茶吗?”
苏夫人就像是金丝雀般温和无害,对身边人也完全不设防,她弯起眼睛:“好啊,多谢。”
言卿将金明给出的粉末放入其中,非常自然地递给她,而后道:“夫人还记得自己以前的父母亲人吗?”
苏夫人接过热茶,雾气氤氲中眼神带了些哀伤:“不记得了,好像他们都不在了。”
言卿看着她喝下热茶,轻声说:“抱歉夫人。”
苏夫人偏头看着竹林,轻声说:“夫君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我的亲人都死在魔种手里,障城是如今人间唯一一片净土了。”
言卿抿唇没说话。他和谢识衣自上重天下来,只在留仙城呆了一会儿。并不知道人间的现状,不了解魔种,监/禁室和仙人台的运作。
但是带入一下当初章慕诗的事,隐约也能猜出有多绝望和残酷。
苏夫人说:“夫君说,障城是被上仙庇佑的城市,永远不会出现一个魔种。”
言卿无声勾了下唇。
三月二十七,苏曲自城主府回来了。苏家张灯结彩,到夜晚灯火也红红晃晃照着天幕。言卿和谢识衣连客都算不上,苏曲又向来讨厌外地人,于是他们没有出现在前院。
“你查出来那水里有什么了吗。”
谢识衣来障城后一直在调养身体,到现在估计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灵力收拢,周遭的霜寒气息都淡了不少。
谢识衣轻声说:“查到了一种根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东西。”
言卿:“嗯?”
谢识衣说:“避息珠。紫金洲微生家,遗失多年的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