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里的红色灯笼次第亮起。沿着屋檐,沿着墙壁,沿着纵横街巷的线,浩浩荡荡浮于高空。桂华流瓦,千门如昼。青雾散后,众人从角落里走出。南泽州最大的一处地下交易场所,晚上重新繁华热闹起来。
言卿提前给谢识衣做心理准备:“你以前看过话本吗?”
谢识衣:“没有。”
言卿:“不是吧,话本你都没看过,那你这两百年活得多没意思啊。”
谢识衣看他一眼,平静道:“你说的惊喜,就是带我去看话本?”
“……”言卿顿觉没意思,吐槽说:“下次你就算猜出来,能不能也装作不知道。”
但言卿的计划泡汤了。小贩胆小如鼠,被青烟和铃铛一吓,竟然直接卷铺盖屁滚尿流跑了。等他到原来的地方,只剩下一方空荡荡的空地。
谢识衣轻笑一声,慢悠悠说:“你这是找好了场地,打算亲自给我说话本?”
言卿:“……”
谢识衣:“哦,还真是惊喜。”
言卿呵呵一笑,语气阴森,每个字咬得很重:“仙尊你好厉害啊,这都被你猜到了!不就一个话本嘛?我讲给你听啊!”
谢识衣垂眸看他一眼,没理他的阴阳怪气。刚好二人走过一个地摊,上面摆着各种铜铁打造的刀和一看就粗制滥造的剑。谢识衣停下,勾了下唇,对言卿淡淡道:“大隐隐于市的武器。有你满意的吗?”
言卿也不生气,从从容容蹲下去,拿起一把木剑,对买家真情实感道:“店家你这武器好啊——看这外表看这气势,看这锋利的边缘,不卖个十万灵石说不过去吧。”
店家:“???”
言卿斩钉截铁说:“一口价,十万灵石,少一块我都不要。”说完,他偏头对谢识衣不阴不阳道:“仙尊,这钱你总不能让我出吧。要知道,我们说书人家境清贫的很啊。”
谢识衣漫不经心说:“我身上没有灵石。”
言卿反唇相讥:“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不是很多吗?”
谢识衣垂眸看他一眼。
“……”自拍卖会后就默默跟在二人身后的虞心见状,上前一步:“前辈,我身上带了灵石,我来出钱吧。”
“算了。”言卿只是打算折磨谢识衣而已,真花十万灵石就买这么根破剑,他自己都受不了。
毕竟他现在还是个每月一百灵石的穷逼。
言卿放下木剑,说:“人还是要自食其力为好,不能总靠别人。”
虞心:“……”哦!所以你管我们盟主要灵石就不叫靠别人了?!
虽然上重天见过谢识衣的人很少,但黑市鱼龙混杂,言卿还是不愿拉着他在这里多呆。怕牵引出一些没必要的麻烦,虽然一般都是谢识衣去找别人的麻烦。
回忘情宗必然经过九千九百阶,言卿拿出袖子里的话本书,光是看目录都能推测出大概剧情。
随便翻开第一页,借着月光念道:
“修真界有这么一位传奇人物,叫慕容墨天,样貌出众,气质高冷。青云榜榜首,化神期巅峰,是天下第一大宗首席弟子,也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天之骄子,无数痴情男女都为其折腰。无奈慕容仙尊不近人情、薄情寡欲,爬到他榻上的男男女女无一被他拒之门外,噗哈哈哈哈!”
念完言卿就被乐得合上了书,笑得不行,越想越觉得好玩,问道:“仙尊,这是真的吗?”
谢识衣听完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言卿太快乐没看路时,拂袖帮他卷散脚下的一根枯枝,不作回答,轻声问:“你觉得我现在是惊还是喜?”
惊喜惊喜,是惊是喜?
言卿上辈子拜七公公所赐声名狼藉,所以非常能理解谢识衣现在的心情。
但是听到他的问话,只想气气他,想也不想说:“那当然是喜不自胜了!幺幺,看来你在上重天的生活非常丰富多彩吗,艳福不浅艳福不浅。”
谢识衣没说话。
言卿眨眨眼:“所以真的假的?”
谢识衣偏头轻轻看他一眼。
月色红梅相映,他认真看人时,眼眸深处的幽蓝若隐若现,跟碎玉流星般。许久,才收回视线道:“假的。”
言卿:“嗯?”
谢识衣说:“能见到我的人很少。敢到我面前放肆的人更少。”
这是虚构的民间话本,这是世俗臆想中的他。
却同样……是他们之间错失的一百年岁月。
谢识衣顿了顿,静静道:“拜入忘情宗的一百年,我都在修行。之后接手仙盟,就一直在霄玉殿。我并没有不近人情,只是会走到我面前的人,没有一个需要人情。至于薄情寡欲——”说完,他低声笑了下,音色凉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性格。”
“啊?”言卿没想到会得到他那么认真的解释,一时间拿着话本在风中懵了懵,许久才讪讪说:“哦。”
谢识衣淡淡问:“你还要讲吗?”
言卿反问:“你要听吗?”
谢识衣抬眸看他一眼。
其实他听过这些评价。这类民间话本没人敢让他看见,不代表他不会知道。
可知道也不意味着想了解。
但是九千九百阶过于漫长,而言卿的兴致又几乎都跃然眼上。
谢识衣说:“讲吧。”
“好诶。”言卿眼眸倒映星光,眼眸完成月牙,又重新把那个话本翻了出来。他现在纯粹就是无聊了,念之前还多嘴提一句:“谢识衣,你还记得以前幽绝之狱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吗?”
谢识衣:“记得。”
乱七八糟,毫无逻辑。
言卿颇为自信说:“我觉得我当初要是没去魔域,在人间当个说书人也不错。”
谢识衣凉凉道:“你确实可以把自己饿死。”
言卿翻个白眼,把书拿出来拍了拍:“谢识衣,你话不要说的那么绝情。你但凡会一点书里面的甜言蜜语,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人见人怕。”
谢识衣神色冷淡,垂眸,安静看着言卿脚下的路。
言卿照着第一段往下念,说:“开始了。小师弟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首席师兄的场景。他御剑从外游历回来,白衣飘飘,宛若谪仙……好长,我不念了,我给你概括一下情节吧。”
他直接看目录,都能猜出大概情节。
“小师弟是忘情宗的杂役弟子,在家族备受欺辱。一个人拜入忘情宗后,依旧被人欺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被同门丢在了宗门禁地的寒池边。好巧不巧,慕容师兄正在这寒池里沐浴。见小师弟楚楚可怜的样子,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把他带回去收为徒。”
谢识衣面无表情。
言卿边看目录,边一目十行,说道:“慕容师兄对这个唯一的徒弟极好,教他练剑、教他修行,还给他无数灵丹法器。小师弟被天下人嫉妒,视为眼中钉。他们对小师弟暗中下手脚,令小师弟不是被绑就是被暗算。慕容师兄每次都不远千里把小师弟救出于水火。”
就类似的被绑然后相救情节,笔者螺旋水了一百来章。
言卿翻啊翻,可算是翻到有个与众不同的情节点了。
“哦。后面,小师弟被查出识海内有魇,是魔种。慕容师兄为了保护他,心甘情愿——背叛宗门???众叛亲离,跟他浪迹人间……”
言卿读到这里,沉默了片刻。
一瓣梅花擦过书页,把“众叛亲离”四个字照应出一层薄薄的血色。
言卿出了下神。
众叛亲离。
——【谢应痴情一生,连死都是死在所爱之人手中。
他为白潇潇毁无情道、碎琉璃心,叛出宗门,颠沛流离。
最后获得的,却是白潇潇含泪的一剑。】
言卿拿著书,神情晦暗不明。
其实从回春派谢识衣对白潇潇完全陌生的态度来看,言卿也不认为《情魇》是本剧情正确的书。
但他一重生,关于现代什么记忆都还没恢复,就先被逼着接受了《情魇》这本书的内容。内容也是含含糊糊的,只记得关于原主的剧情和谢识衣最后的结局。这是一本他并不感兴趣,匆匆一眼看过的书,了解大概讲的什么却又完全不清楚剧情,连提前预知预警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重生是魔神所为,那么这段记忆,在言卿看来也不简单。
言卿之前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向谢识衣问及白潇潇。现在则是因为涉及魔神,不愿把谢识衣牵连进来。倒不是怕谢识衣没有能力与魔神相抗。
他怕的是……谢识衣入局,到最后的敌人,会成为他自己。
十方城的一百年,魔神为了让他唤醒识海内的魇,提出了很多蛊惑人心的要求……言卿并不是完完全全没有动摇。
“谢识衣。”言卿开口,眨眨眼,吊儿郎当笑:“点评一下。”
谢识衣:“什么?”
言卿道:“剧情怎么样?”
谢识衣淡淡说:“很好。”
言卿差点被口水噎着,凶狠威胁他:“别敷衍我,如果你是慕容墨天,你会这么做吗?”
谢识衣看他一眼,回忆了下剧情,漫不经心说:“不会。”
言卿:“不会怎样?”
谢识衣:“不会收徒。”
言卿憋着笑:“确实,我想象不出你为人师尊的样子。”
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谢识衣又清晰平静说:“忘情宗没有杂役弟子;玉清峰不会让外人进入;遇到我也并非好事;我若真在意一个人,更不会让他身陷各种危险。”
言卿不假思索道:“哦,那你会为了爱叛出宗门吗?”
言卿:“……”
谢识衣:“……”
言卿问完就尴尬恨不得从九千九百阶跳下去。但他还是假装淡定,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仙尊,你喜欢喝粥吗?”
谢识衣就从来没回答过这种问题。他似乎是轻轻笑了下,眼神没什么笑意:“你可以猜猜我会不会。”
而后回答后面的话。
“不喜欢。我不是更喜欢要饭吗?”
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