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候,夏青是被那笛子弄醒的。
熹微天光越过九重宫阙,过西窗照进来。高台灯火中,他迷糊地抬头就看到楼观雪站在他面前。楼观雪已经换好衣服了,一袭锦缎黑衣,长身玉立。
“什么时候了?”夏青含含糊糊。
楼观雪淡淡道:“辰时。”
夏青的现代大脑一时间没搞懂辰时到底是几点。
楼观雪说:“你该去给燕兰渝请安了。”
夏青慢吞吞:“哦。”懂了,该做事了。
他揉了揉眼睛,乖乖坐好。夏青没有起床气,但他要发好长一段时间的呆才能从惺忪的状态缓过来。
楼观雪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趣,拿手里的笛子去碰了下他头顶翘起的呆毛。
夏青也没生气,就是冷冰冰看他眼,一脸“你有事吗”。
楼观雪勾唇,说:“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年龄。”
夏青又揉了揉眼睛,随口就来:“我算算啊,大概三百来岁吧。咱俩如果真论年龄,你得喊我声祖宗。”
楼观雪点点头,根本不接他的话。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夏青气着气着已经习惯了。
楼观雪今日束了冠,墨玉冠将青丝规规矩矩束住,肤色苍白,黑色锦袍绣着血色云纹,手里拿着那根泛着邪光的骨笛,整个人也显出一份妖气来。“今日你一个人去。”
夏青瞪大眼,有点不知所措,磕巴了下:“我、我一个人去?”
楼观雪:“嗯。”
他是灵魂状态时不能离开楼观雪,但楼观雪却不受这个约束,一点都不公平!
夏青想了想,焦急问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跑了吧?”然后剩他一个人在这楚国皇宫,面对燕兰渝那个捉摸不透的疯女人和一群视他为杀神的宫女太监?
楼观雪笑了下,轻声说:“我不跑,我就在寝殿呆着。”
夏青松口气:“哦,你是想休息吗?”
楼观雪:“嗯。”
“好的吧。”夏青自视了一番,他现在可是暴君,谁见了不得慌成筛子,至于燕兰渝总不能突然发疯把他杀了吧。
楼观雪不喜欢人贴身伺候,张善在外面足足等候了半个时辰,夏青才慢吞吞的出门。
“陛下万安。”
夏青本来很困,乍听张善那阴柔谄媚的声音再看到那褶子堆出的讨好的笑,一下子就精神抖擞,瞌睡虫都吓没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选择当个面无表情的面瘫。反正他笑不出楼观雪那种神经病的味道。
这一次在夏青赶到前,静心殿已经有很多人。
铜炉里熏烟默默燃烧,檀香似有若无。左侧坐着楚国如今的三公和丞相,右侧坐着摄政王,几乎是整个陵光的权力中心。
燕兰渝还是那身青色的衣裙,乌发只坠着几颗鲛珠,坐在凤榻上,说话轻声细语。
“今日请三公丞相和摄政王前来,哀家主要是想商议两件事。”
三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选择不说话。
丞相是吴家人,对太后和摄政王两个独揽朝政的外姓从来没什么好脸色,铁青着脸。
倒是摄政王看了对面一眼,开口:“娘娘说便是了。”
燕兰渝得了回复微微一笑,端坐着:“第一件事是有关陛下选妃事宜,陛下年过十五后宫还空无一人,属实有些不像话。诸君族中有适龄的女儿,便将名册呈上来吧。”
三公松了口气,吴相铁青的脸也缓了几分。毕竟先皇暴毙,新帝又多病,皇家子嗣单薄,选妃的确该提上日程。
燕兰渝又说;“选妃相看就定在下月皇宫春宴吧,届时哀家会通知百官赴宴时,将家中女眷带上。”她说完,亲亲切切随口一提:“说起来卫太傅,哀家早听闻卫家十六娘生得花容月貌,可是真的?”
卫太傅扯了下嘴角:“劳太后惦记,小女蒲柳之姿,担不起盛誉。”
燕兰渝掩唇而笑说:“哪的话,哀家就等着春宴见上一面了。”她说完笑问旁边的小太监:“春宴记得多准备些浮花糕,京中的小姑娘最近都爱吃这个,哀家没记错吧?”
小太监应道:“您没记错。”
三公丞相面无表情,跟这个女人打交道那么久,谁还不懂她什么性子呢。
说完燕兰渝又放下手,青色的袖边绘着红色云纹,笑道:“第二件事,是有关浮屠塔的。”
浮屠塔。
这三个字一出,几人都脸色严肃了起来。
燕兰渝淡淡说:“当年先祖东征通天海,带来了无数珍宝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在神龙的保佑下我楚国方能从一个边境小国逐步扩大,一统十六州,到达今日四海来朝的鼎盛局面。”
“只是得神眷者也必受天罚,鲛族孽畜伏归不久,恶妖现世。”
“先祖为妖所害,死于摘星楼内。大祭司和三家修士一同在浮屠塔下立下降妖大阵,才堪堪封印大妖,此后每年惊蛰日还需楼家后人入塔镇妖。百年间阵法威力日益虚弱,浮屠塔内妖魔蠢蠢欲动,日渐危险。”
“哀家与经世殿交涉多年,前些日子总算得到个好消息,大祭司查遍古籍找出了能彻底将妖魔彻底诛灭的办法,如今在东洲寻找线索。诛妖之事同样刻不容缓,哀家望诸位回去后,能立刻联系门下道士,前来陵光。”
世家基本都有家养门派和道士,彼此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
吴相面沉如水,直接开口:“陛下此次出摘星楼身体如何?”
燕兰渝轻悠悠看他一眼,笑着:“只是清减了几分,并无大碍。丞相这话问的,陛下是哀家的孩子,哀家还能不关心他不成?”
吴相皮笑肉不笑:“娘娘的心思,臣可猜不透。”
燕兰渝定定看他一会儿,轻声说:“哀家知道自己一介女流垂帘听政在吴相看来是天下之大不韪。可先皇去世得突然,陛下又年幼病弱,哀家若不帮衬着,由陛下做错了事怎么办?”
她缓缓道:“这做错事倒也无妨,哀家更怕他在那帝座上心思纯澈被人利用尚不知。毕竟诸公也知,陛下最念旧情。”
陛下最念旧情。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
吴相与陛下有传道受业之恩,太后这含沙射影说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吴相和她争锋相对那么久,早就撕破了脸:“太后娘娘怕是忘了,陛下自幼早慧言行有度,亲政掌权也未必不可,怎么会做错事被人利用呢?”
燕兰渝坐姿端庄,笑道:“吴相是在怨哀家?”
吴相:“臣没这个意思。”
气氛剑拔弩张时,摄政王喝了口茶发话。
“这话怎么谈到这上面了呢,不是过来听太后说事的吗。”
吴相冷笑一声。
三公各怀心思。
燕兰渝袖边绘着红色云纹,猩血恍若天灾凶兆,她视线轻飘飘在吴相上打转过一圈,笑意未散,细细说:“今日传三公丞相摄政王前来,也就为这两件事,若是都无异议,便散了吧。”
吴相是一秒都不想在这静心殿呆,拂袖而去。
第二个出去的是卫太傅。
另外两人与太后行礼才走。
待人走了。
摄政王重重放下杯子,他一袭绛红色长袍,五官端正,却因眉目阴桀多了分凶戾之气,阴恻恻道:“这两个老匹夫。”
燕兰渝把玩着指甲,轻描淡写转移话题:“穆哥和卫六起了冲突?”
摄政王提到这事就是脸色阴沉:“对!那小兔崽子真是给我长脸了!为了个青楼女子,听说还是个低贱的鲛妓。”
“鲛妓?”燕兰渝笑了下:“他人呢。”
摄政王说:“我让他在金銮殿门口跪着了。”
燕兰渝:“嗯,怪不得卫太傅今天绷着个脸。”她笑起来贤惠端庄,满是大家闺秀的温柔:“两个世家子为一个鲛妓大打出手,简直胡闹。”她偏头:“把那鲛妓杀了吧,妖异之族,果真不详。”
夏青坐着御辇经过一个广场时,瞥见了一个直挺挺跪着的人。
会吸引他的目光主要是这人跪地太他妈随性了。吊儿郎当,时不时就换下姿势,旁边还围着一群太监嘘寒问暖,准备着水、帕子、水果。
夏青疑惑的目光太明显。
张善屁颠屁颠说:“陛下,这是燕小公子在受罚呢。”
夏青:“燕小公子?”
张善说:“对,前些天犯了事,摄政王命他在这里跪着给卫国公赔礼道歉。”
哦他算是知道这人是谁了。
就那个陵光恶霸,燕穆。
夏青赶着去见燕兰渝,也没停多久,他不搭理燕穆,这人却不放过他。
燕穆没看到御辇经过,话是私底下说的,他在和旁边的太监聊天,语气满是嘲弄不屑:“老子哪知道那是卫六看上的人,抢过来滋味还没尝就被人搅和了。我也没想和他争,是卫六那小子不依不饶追着我咬,撞上他真是晦气,下回别让我再和他呆一块。”
“不过那鲛妓确实好看,整个楚国,也就咱们陛下的生母能与其一较高下了。”说罢,他大笑出声,毫不掩藏的恶意和下流。
夏青听到,唰地打开珠帘,冷冰冰看过去。
张善在旁边人都吓傻了:“陛、陛下。”他舌头打结,心里埋怨着燕小公子仗着太后宠爱,私底下真是什么都敢说。
夏青压着火气,神色冷淡,转头问:“既然是燕穆和卫六一起闹出的事,卫六呢?”
张善道汗涔涔:“卫六公子,应该跪在家中吧。”
夏青说:“把他召进宫来和燕穆跪一块吧。”
张善:“啊?”
夏青手指放下了珠帘:“燕小公子一个人跪在这里,孤不太放心。”
准确来说,这人有嘴,他不太放心。
张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