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数到三百零四。指腹在石壁上移动的每一步摸到的纹路和缝隙,楚非欢都一清二楚。
漫长无涯的岁月足以把人逼疯。
被囿于这寸漆黑死寂的石室,上方是剑潭翻涌的寒泉。
他只能一日日地数着石块,让自己思维冷静下来,不去胡思乱想,不被这压抑绝望的环境逼疯。
于是当那只千纸鹤飞到指尖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多么疯狂。
楚非欢静静静看着它,青眸半藏在阴影里。
“见字如面。”
“能猜到我是谁吗?”
楚非欢垂眸,神情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似半神半魔。
“猜不到就对了。”
“我是来写信骂你的。”
“我听说你现在被关在幽绝之狱,估计也骂不回来,好惨啊。哈哈哈哈。”
千纸鹤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是某种名贵至千金难求的灵药。
楚非欢缓慢摸索着上面的字,动作轻柔到不可思议。
“暂时想不到骂什么,先欠着吧。”
“我这屋里的千纸鹤太多了,在折下去估计就放不下了,先在你这里消耗点。”
“你一个人呆在一间屋子是不是很无聊。巧了,我也是。不过我一个人呆着的时间比你久多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数蚂蚁,啊,幽绝之狱有蚂蚁吗?如果没有蚂蚁,那我猜你就是在数墙壁的石头,或者走来走去,看屋子从南到北多少步,对不对?哈,这些都是我玩腻的。”
林镜前面还打算装模作样,后面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璎珞殿里的千纸鹤从上到下都铺天盖地,多的用不完。
林镜压根不需要他的回信,把这当做树洞一样,吐槽着自己观察到的一切。
人间十年,以上帝视角看过那么地方,那么多或高端或低级的算计,林镜想吐槽的根本说不玩。
岁月流转。
“你看过断空谷的‘椿’吗?我一直听说它很厉害,结果我去过那么多次断空谷也没找到那虚无缥缈的树。骗人的吧。”
“还有,楚非欢。那么久了,你猜出我是谁了吗?”
林镜在最后一只千纸鹤上停笔很久,本来玩心起,想写“其实我是你爹”的,但最后又转笔摇头,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高深莫测的写下了另一行字。
“我是你闭上眼就能感知的存在。”
懂吗?臭小子,我是一步一步看你长大的无名神。某种意义上也是你爹了。
楚非欢收到这最后一张纸的时候,对时间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千纸鹤照常落在他的指尖。
在他展开后的一分钟后,这些千纸鹤就会化为烟云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一切是场梦。
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字迹。
——闭上眼就能感知的存在是什么呢。
楚非欢缓慢抬起头来。
深不可测的剑潭之底上空是变幻莫测的寒池水。
楚非欢青眸倒映寒光,睫毛直长,随后缓缓闭上了眼。
千纸鹤在指尖化为星辉。
这一刻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所有感觉都变得细碎又冰凉。
见涟漪漫过长河。
见微风拂过白骨。
见月光自九天之上落下,穿过红尘人间,照深深处。
闭上眼就能感知到的
是风,和月。
璎珞殿,漫天红线纸鹤。
林镜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醒来时,系统已经在他身边了。
系统说:“口水擦擦。”
林镜面无表情抹了把脸:“干什么?”
系统说:“你不是喜欢看戏吗,我只是想提醒你,又一个大的剧情点到了。”
林镜一愣:“什么。”
系统是个没满一岁的人工智能,傲娇道:“不信就算了,我走了。我要管的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副本。”
林镜懒得拆穿它——得了吧,你对这个副本的操心程度简直是绝无仅有!
林镜来到九阳剑宗后,也总算知道了系统说的大剧情点是什么。
是魔念。
占星楼的少楼主再次动用灵力,觉察最后一丝魔念。
解开黑绫,睁开神之瞳,最后手指冰冷,遥遥指向了九阳剑宗的方向。
九阳剑宗。幽绝之狱。
——楚非欢居然是魔!
整个天下为此震惊。
两百年前魔尊祸害天下的场景,现在还如同挥之不散的阴影覆盖在整个修真界上方。那时哀鸿遍野、血流成杵,恐惧和绝望紧紧攥着每个人的心脏。
没有人愿意去回想。
如今占星楼给出指示,所有人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并坚定了信念。
杀了他——必须杀了他,永绝后患!
外面风云涌动,而楚非欢还一个人在幽绝之狱底安静坐着。
顾相思是第一个为楚非欢站出来的。
她跪在掌门殿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却始终被九阳剑宗掌门避门不见。
这位以清丽明艳著称修真界的少女,磕头石阶前,一下又一下,额头都要溢出鲜血来。
路人看了纷纷心生爱怜。
他们嘀嘀咕咕,“楚非欢真的是命好,得此绝世佳人真诚相待。”
“只可惜他是魔啊,不然不然我都要为这份情谊感动了。”
林镜嗤笑:“我也要为他们的爱情感动了。”
可是魔。体内有魔念就一定会成魔吗?到底是谁定下的规则?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原来那么草率吗。
璎珞殿里万千纸鹤在空中随风摇晃,碰撞摩擦,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音。
上官无涯进来的时候,林镜在莲湖前洗手,他的小拇指总会隐隐作痛,需要浸泡。
“阿卿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外人面前威压冷漠的凌霄派掌门在爱女面前,只是个儒雅随和的父亲。
林镜想起了楚非欢的事,偏头有些奇怪地问:“爹,有了魔念就一定会成魔吗?”
上官无涯神情一僵,柔声道:“阿卿怎么今天问起这个?”
林镜编了个理由说:“我看书看到了仙盟设立的来由,有些疑惑而已。魔念入体,真的就一定会成魔?”
上官无涯摇头,以一个出窍期大能的角度给出解释:“倒也未必,魔念就同心魔一般,只是一种来自心底干扰人思维的杂念。若是那人道心清净,也未必会成魔。”
林镜:“那仙盟为什么要如此赶尽杀绝。”
上官无涯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对女儿的单纯既是爱怜又是无奈,笑着说:“阿卿,修真界没必要给自己埋下一个巨大隐患,能斩草除根的事不需要去赌。”
虽然残酷,却也可以理解。
林镜小拇指上面传来阵阵的痛,他轻轻点头:“爹爹说的是。”
一定会成魔吗。肯定不一定啊。
否则这个游戏的设定根本就没有存在意义。
林镜再没有给楚非欢寄过千纸鹤。
他继续安安静静出现在他身边,看他遇到的所有好人坏人,看他遇到的所有爱恨情仇。
顾相思最后还是舍弃一切,打开了幽绝之狱的门。
她不知道从哪里偷的令牌,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一把火点燃在剑潭上方,火光重重,浓烟滚滚。
水蓝衣裙的少女冲进去,声嘶力竭大喊着:“楚非欢!”
真感人。
林镜什么都不能做,就在旁边看着这两亡命鸳鸯。
顾相思跌跌撞撞,眼眶血红冲到了楚非欢面前,话一句都不多说,直接牵住了他的手。“走,楚非欢,我带你走。”她哽咽着,眼泪已经聚在了眼眶里,楚非欢抬眸看着她,青眸冷静,微微一笑:“顾师姐要带我去哪里。”
顾相思泪水落下,说:“我带你离开。”
林镜叹口气。
唉,名场面啊。
当初带你回家,现在带你离开,不顾一切,护你一世。
顾相思真的拿的是女主剧本啊可是,她是恶人牌啊。
林镜目光有些复杂看向了楚非欢。
所以最后爱恨颠倒又会是怎样惨烈的场景呢。
林镜玩这个游戏能玩到榜一,对于某些东西的敏锐程度就已经到了极致。
他继续跟着这两人。
出了幽绝之狱,果然是暴怒而来的宗门长老,还有黑压压一堆的剑宗弟子。
他们举着火把,一声一声大叫着除魔卫道,神色狰狞又扭曲。
顾相思护在楚非欢面前,手指颤抖握着碧灵剑。
“相思,你不要在执迷不悟了。”
另一位女性长老就是顾相思的师父,看着爱徒神色忧愁,轻叹口气:“你现在自己去戒律堂认罪,还能从轻发落,其余的就不要插手吧。”
顾相思泪流满面,颤抖地说:“不!师傅,楚非欢,他不是魔!他不是魔啊!你们相信我!”
男长老怒意冲天:“不是魔修?占星楼都已经给出了指示,你居然还在为他说话!今日我连你一起杀!”
“相思放手吧”
林镜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风吹得裙上做装饰的千纸鹤轻轻摇晃。
他把玩着一片叶子,突然觉得这戏似乎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精彩。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他看着浓烟滚滚万箭齐发,看着血流成河刀光剑影。
看着没有修为的楚非欢如何被打断双腿跪在泥地里。
看顾相思如何殊死拼搏,用肉身为他挡下外界的偏见风雨。
眼泪和鲜血一起落下。
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人冲出来为他们挡剑。
“问情?连你也要掺和这件事吗?”
是薛问情。
这位修为底下病弱的少主张开双臂,站在了那对男女面前。他身上的血窟窿止不住,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眼神却是哀伤的:“长老诛魔的事,还是交由仙盟处理吧。”
这一夜九阳剑宗火烧了半边山。
这一夜无数的爱恨情仇因果结下。
后面又来了很多人,来了难得一见的剑宗掌门。
他们声嘶力竭,他们吵闹争论,他们在生和死里情深义重,深恩难全。
可这一切都与林镜无关。
风很冷绕着他的指尖,林镜偏头,目光清凌凌远望楚非欢。
看着这个在孤寂幽闭的石室呆了足足三年,一出来又是血海深仇的男人。
黑袍上的鹤翎已经被血浸湿。
他也曾年少风流,仗剑行千山,他也曾光芒皎皎,星夜救佳人。
只是如今,三两句话让世界天翻地覆,等待他的是永夜无边。
林镜不由想,楚非欢现在在想什么呢。
只可惜楚非欢发冠坠落,青丝如瀑,遮住了一切神情。唯有那双握剑的手,冰冷又僵直。
林镜把玩着那片叶子,突然间有了些难过。
不知是难过楚非欢现在的遭遇,还是难过那些未揭开的真相。
楚非欢啊,你今日是不是会对顾相思情根深种。
可是故事还没到最后啊。
林镜轻轻叹了口气,往后一靠,心烦意乱,把叶子塞嘴里断断续续吹起曲子来。
依旧是那一首他当初自己瞎琢磨的曲,吹给自己听,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曲声轻缓,他白色的裙裾和上面系挂的千纸鹤一通翻飞,在烟云雾绕里,如同蝴蝶,又如同大鸟。
只是吹到一半,林镜心更乱了,随手从腰间解下一只千纸鹤,把它摊开可是最后又不知道写什么。
阖眸,匆匆折上,任它自由飞去。
等他再次把视线落到九阳剑宗剑潭之上时,发现楚非欢已经被顾相思拉着坠崖了。
走途无路,死里求生。
林镜当然可以飘下去看他们怎么样。
但他觉得索然无味,闭上眼,重新从璎珞殿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