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的声音,瘦弱的少年一愣,那种惶恐和紧张如影随形,他紧张地摇头,低声呐呐:“没、没有。”声音轻的可以消融在月光中。
徐禾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手:“水里很冷,先出来吧。”
余木点头,眼眶红红的,他盯着徐禾洁白的手掌,却不敢伸出手,往后瑟缩了一下。一直被欺负,那种自卑和怯懦深入骨髓,他甚至不敢直视徐禾望过来疑惑的眼。
徐禾心里叹口气,明白了,他收回手:“嗯,你自己来。”
余木从水里慢慢出来,衣衫破旧,长发被打湿,披在身后。他小脸冻得发白,站到草地上,唯一想要说的话,还是磕磕绊绊才说出来的:“对对不起,它还是湿了。”
它湿了就让它湿啊。
徐禾心情更复杂了,又是感动又是惊讶又是不解,他都不想让余木再说话了,这小屁孩说话真的太让人难过。
徐禾道:“先进屋吧,外面风还挺大的。”
余木乖巧地点了点头。
已经甩开了英国公府家那神经病小姐,徐禾心里也舒口气,跟沿途宫女说了一声,带着余木进了一间房子里。
房子里熏香燃起,暖洋洋的,去了几分四月的寒气。
徐禾把他推到了榻上,又给他放了一堆被子,“你在这等等,我去问问有没有热水。”
“不、不用了。”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紧张拽着徐禾的一角衣袖,余木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麻烦您了。”
徐禾眼珠子盯他很久,他的视线很平静。
余木却被吓得不行,本来就不敢用力的手,慢慢往回退,松开了抓着徐禾袖子的手。
“”
我的妈
徐禾扯了扯嘴角,这小屁孩小时候活得得多憋屈呀,才能卑微成这个样子。
努力把自己变的亲切一点,徐禾坐到了床榻旁边。
而他一靠近,余木又惶恐地往后退了
退,推到了角落里。
“我会吃了你么。”
徐禾忍不住了,有点郁闷地问了句。大胖娃把他欺负成那个样子,都没见他那么怕。他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待遇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余木眼眶更红了,摇头:“不是的,我、我不怕您的。”
他如惊弓之鸟
徐禾都不忍心吓他了:“好好好,你不怕,你就是太仰慕我英明神武的风姿,不敢靠近,是吧。”
余木呆愣愣,眼眸泛着水光。
徐禾低头,暗自叹口气。
被子稍一滑落,他突然看到少年背后的一道血痕。
微愣后,什么东西在脑海一闪而过,徐禾道:“等等,你转过身来。”
余木猛地想起了什么,脸上惊讶和慌乱闪过,又靠在角落里,摇头。
徐禾来硬的,凶巴巴:“我命令你转过身来!”
被他一吓,余木脸白得跟纸一样,即便这样还是不肯转过身来,他摇头:“就是一些很早的伤,很难看,您,您不要看了。”
徐禾一瞬间……想通了。
很多画面从脑海里转过。
是轰隆隆落下的巨石,是电光火石间突然的推力,是上轿回眸隐隐约约满身是血的人。
心里突然很烦躁,很气,很憋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憋屈,他从小到大还没这样感觉,心里被块石头堵着样的沉闷。
徐禾站起来,盯着他,忍不住了,冷笑了一下说:“很早?不也就才一个月前么。”
余木惊愣
徐禾冷静说:“那次桥塌,一块大石头落下时,我清楚记得我被人推了一把那个人,是你吧。”
说完越想越憋屈,想到后面。
又重新坐了下来。
然后,开始有点难过。
余木的手指发白,在看到徐禾咬唇、烦躁地抓头发时,他甚至感到绝望,无助,和莫大的伤心。
“您别难过对不起。”
徐禾:“”
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徐禾唰地回过头,瞪他:“你说个屁的对不起啊!兄弟——那次是你救了我好吧!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徐禾心里的难过爆发了,他磨牙,“你没错……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对不起。
对不起那一日就这么转身离开。
一个月前的伤疤,到现在还面目狰狞,那个时候,该有多痛。
——靠。
徐禾摸着有点酸的鼻子,骂了句脏话。
床榻上的少年呆如雕塑,欲言又止。
这么一通后,徐禾冷静了下来,也不知道那种憋屈,是不是对这个小可怜的感同身受。
暖香熏人,月色清冷过窗棂。
徐禾脑海里想了很多东西。
最后,轻声问出来:“余木,你想不想出宫?”
余木错愕地抬起头,深紫的眼眸里全是难以置信。
但是徐禾的目光那么坚定而纯粹,又慢慢将他心里所有的恐惧害怕给安抚。
出不出宫,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他这样的人,到哪都是一样的。甚至,一个陌生的地方给他的恐惧,比皇宫更甚。
但是,他想他出宫。
那么什么都变得有意义了。
于是他努力装得欣喜,让光芒从眼中一点一点绽开,努力挤出笑容:“我想的。”
看着他那么期待的样子,徐禾心里舒了口气,他想报恩,把余木送到他爹那里去的。
但是怕好心办坏事,于是询问意见。
看起来余木也不建议,那就好办了。
徐禾道:“你要不要去参军,你力气不小,也能吃苦,我爹肯定会愿意的。”
不愿意,他就多求几次吗,再不行跟他娘撒个娇,让他娘说话。
余木也没想到徐禾打的是这主意,脑子里嗡嗡的,就像是天降惊喜。镇国大将军,徐将军,大英雄。他大脑一片空白,狂喜之下,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徐禾。
这样子的茫然,看在徐禾眼里,让他有点欣慰。
他终于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情绪。
太过卑微,连自己的性格、人格都不敢有。真是个小可怜。
徐禾道:“你要是同意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低声道:“以后勇敢点、开心点,然后,为自己多活点吧。”这世上只有你自己是最重要的。
余木手指颤抖抓着被子,眼眸里蕴了水,红红的。
努力笑着,朝徐禾,点了点头。
徐禾轻轻浅浅的话一字一字,刻入他的心脏。
在这个四月初的夜晚,凉风混着熏香,冷暖皆不知。
勇敢点,开心点。
为自己多活点。
在以后很多年漫长的岁月里,这几个字。
都是他勇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全部力量。
——他会勇敢,努力,慢慢强大。
——他会温柔,乐观,不再卑微。
但最后一条,可能无法做到。毕竟,让他孑然一身,活在世上的信仰,从来都不是自己。
*
徐禾交代了宫女照顾余木后,便走了。
他回到了国书院学子所在的亭中。
一上来,就听到满亭学子哄堂大笑的声音。
还有顾惜欢气急败坏的吼叫:“我说了我不会写!你们还逼我写的!我写出来又笑话我!有病啊!”
徐禾啧了声。
大胖娃真是国书院的快乐源泉。
徐禾落座,一张纸传到他手里。旁边的人笑道,“来来来,欣赏欣赏。”
他捏着纸,定眼一看,万分嫌弃,什么玩意儿。
天是蓝的。
草是青的。
花是红的。
我是活的。
旁边的人解释道:“这是顾惜欢,以春日为题做的诗,哈哈哈哈,真是个人才。”
春日?
徐禾明白了后,又看了看,就觉得懂了。
不过他有点茫然,又有点无语,直言:“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挺生动形象的么,天蓝花红,生机勃勃,还押了韵呢。
“的”字韵。
写的挺好啊。
一直哈哈哈哈的学子停了停。
认认真真看他,几秒后,笑得更大声了,“我的天!你是认真的么!那你真是顾惜欢的知己了。”
“……”他感觉自己被嘲笑了,但半天没找出嘲点来。算了,顾惜欢的知己听起来就已经挺嘲讽的。
行酒令到最后,大家都有些醉醺醺了。
徐禾滴酒未沾清醒的很,他看着魏巍宫城灯火通明,突然闻到一股子酒味,侧过目,是顾惜欢爬在围栏上,撑着下巴,有点傻呆呆地看着他。
迎着夜风。
徐禾不明所以回望。
然后顾惜欢醉眼迷离看了半天,喊了句:“徐禾。”
“……干嘛?”
大概是静谧的环境所致吧。
顾惜欢的神情挺严肃的,徐禾以为会听到什么比较真诚的话,所以也没有平时那么冷冰冰凶巴巴。
然后他就听这胖子打了个特别响亮的嗝儿。
直接破坏了所有氛围。
大胖娃用手捶栏杆:“你说!我们还是不是过命的好兄弟了!”
“……”
神经病啊。
什么时候是过啊。发酒疯了吧。
大胖娃又气又委屈:“说好的兄弟呢,你个骗子!大骗子!”
徐禾一头雾水又莫名奇妙。
但他竟然不觉得生气,就觉得好笑,然后也真倚着栏杆笑了起来。
笑够了,徐禾抬头望明月,很圆又很大,像个大盘子。
他瞥见一角红色的衣袂,在乱花疏影里,一愣,往下探头。
步惊澜不知道从何处归来,察觉到徐禾的视线,便感官惊人地停下脚步,眼眸极其冷漠而又犀利,扫过来。
把徐禾吓了一跳。
步惊澜见是他,仰着头,在澄澈的月色里微笑,唇红若血,惊悚又惊艳。
一城的繁华明灯,似乎都在他的眼里,寂灭了。
卧槽。
徐禾吓得从围栏边的小台阶上,跳了回去。吓不吓人啊!
顾惜欢不明所以,又打了个嗝儿。
徐禾挥手:“你在这清醒点,我先走了。差不多也结束了。”
*
宫宴结束,他爹和他娘都等着见他,徐禾一下假山,就遇上来恰来接他的侍女。
将引到一间宫殿内。
徐禾一入宫内,僵住了。
——妈蛋,这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啊。
满殿都是人,文武百官列坐一旁,而帝后端坐在上方,世家贵女铺席一侧。
他踏进去的第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他身上。
京城新贵,簪缨世家,目光或含笑或打量,却都是善意的。
徐禾大脑蒙圈了,这是什么阵仗啊。
皇帝在上方招手,笑道:“小禾来了。”
徐禾没回过神,茫然抬头。对上薛成钰隔着华灯遥望过来的清冷眸光,就仿佛吃了一剂定心剂,冷静下来,硬着头皮走上去。
然后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跪下,行礼,他嘴里的敬语还没说出来呢。
皇帝就笑着,在上平他身,“今日就免了这些礼数。你可算来了,大家都等你多时。”
好慌。
徐禾干笑了一下。
他爹和他娘都在不远处,望着金殿中央的他。长公主的美眸满含笑意,而徐将军的视线也微沾暖意。
他姐姐一袭华裙,红唇贝齿,笑吟吟,朝他眨眼睛。
徐禾心里放松了点。
他从殿中央站起来。
宫殿外烟花又绽,如花千树。斑斓的光染着月色落到了大殿中央。
呼,装饰盘子的花被风吹碎,浅粉的花瓣片片,被风卷着吹过。
而他站起身,抬头,被一片花糊上了眼。
“??”呸呸,什么玩意儿。
徐禾抬手去拿花,砰,一朵巨大的烟花绽放,恰合他花下抬起的一眼。
潋滟了夜月色、雪色,如世间第三种绝色。
黑发黑衣,红唇白肤,灯华满堂里,斯人若谪仙。
咚。
有贵女的酒杯未拿稳,掉在了地上,声响清脆。
世人皆知将军幼子容色出众,常常被拿来举例的,便是景乐十四年,镇国将军庆功宴上这一晚。
徐家幼子殿前的抬眸。
眼迷花,色乱月。
*
当然,徐禾不会知道这些的。
这些他看来莫名其的评论。
他之后四年都在忙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春夏秋冬,四季交叠,国书院走道上缠满红柱的藤蔓,枯谢又开。
他一直把玩的东西,也换了好几样了。
十四岁几乎是转瞬即到。
这四年里,从任务上讲,他没有半点进展。
却又不能说一事无成。
他在工部,混出了点小名堂来。
天天去那里搞东搞西,该认识的人基本上都认识了。当然,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
有人爱,也有人嫌。
毕竟他总能遇到一些老古董,死命拽着那错误的理论,倔得跟牛一样,不肯悔改。
景乐十八年春。
京城,平阳街,一间酒楼。
从心惊胆战瑟瑟发抖的工部新人手中,接过他那被改的面目全非的图。
徐禾面无表情,问了句:“又是那新来的张大人?”
官职低微的新人大气都不敢出:“张大人硬要改,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他他他,他还说,还说……”
徐禾手捏着纸,“还说什么。”
兄弟你能不能利索点。
新人真要哭了,心里把那屁事多的张大人骂了个半死,“说他风光霁月,再怎么都不会为权贵低头,坚守正义,错的就是错的,死都要死的清清白白!”
“……”牛批。
徐禾一脸无语。
这工部是从哪里招来的这么个有个性的人。瞬间他就变成了仗势欺人的坏人,而他自己就成个为真理万死不辞的英雄。
真的牛批。
“他竟然那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干嘛就非要把我的蒸馏装置给拆东拆西呢?”
这东西明明就是他们求着他做的啊!
徐禾郁闷:“玻璃很难做么?”
原材料步骤他都写的清清楚楚。
非要化学方程式拍他们脸上才肯信?
妈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怎么就那么难!
艹,好不爽哦。
徐禾慢慢收起纸,皮笑肉不笑,他心情不爽,就想怼一下人:“用铁来做烧杯烧瓶。做蒸馏管,张大人真是个人才。你快回去,问问他这铁得是何方神物,是从他聪明无比的大脑里取出来的么?哦,记得让他擦擦锈。”
“……”
夹在中间做人的新人,在这里挨了徐禾一顿怼,把话带回去,果不其然又挨了张大人一顿怼。
张大人暴跳如雷,气得咬牙切齿,他觉得内心的使命感和正义感被一个尽异想天开的毛头小子给侮辱了!
不能忍!
“那臭小子在哪!我今天忍不了了!”
张大人捋着袖子叫上了一帮人,拎着吓得眼泪鼻涕横流的新人,气势汹汹逼到了明月楼——他决定了,他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
徐禾拿着筷子沾着水,刚好写到二氧化硅,楼下就传来一声气非常足的叫骂声,“兀那臭小子!你给我下来!”
“……”
卧槽,这张大人脑子里怕不是灌了铁,是灌了二氧化硅吧。
他抬手掀开楼阁畔的帘子,把一脸的操蛋收起,冷漠地往下看。
那张大人由前面两个侍卫带路,提着衣摆,气得颤抖正往楼里闯呢。
徐禾发出一声冷笑。
而他的笑声引起了最前方一个侍卫的注意,在过门槛的当口,就这么抬头一望。
——明月高楼,杏花细细,黑色锦衣的少年,雪肤花颜。隔着初春早晨,尚未散的雾,一眼惊鸿过。一人倾国色。
他脚一滑,摔在了明月楼前。而他后面的人,撞上他的背,也摔了下来。哎哟一声,也张大人同样没注意,扑腾倒下。
于是徐禾就这么看着,他们跟傻子一样,整整齐齐摔在明月楼前。
徐禾嘴脸抽搐。
……妈的,工部这是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