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从席前山的主宅外面,一路开下了山。
前面有周先生亲自通知放行的电话在,下山的十几道岗哨,无论明暗,悉数给这辆车开了畅通无阻的通道。
车里的内置车灯开着,暖光映在车里四个人的身上。
侯秦坐在驾驶座上,依旧神情木讷地开着自己的车;方淼淼窝在副驾驶座上,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方淼淼身后坐着的是似乎还没从之前的恐惧里回神的顾静,此时低着头板板整整地坐在后座一言不发。
最后就是杜文瑾。
他正坐在驾驶座的后面,神色寡淡地望着窗外如墨的夜色。
那双漂亮而弧线精致的桃花眼里,难得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这车里的安静已经持续了整条下山的路。
直到离开了席前山,似乎是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了,顾静终于有了动作。
她擡起头,慢慢地转过视线去,望向杜文瑾。
“抱歉,杜少……给您添麻烦了……您今天肯救我的恩情,我一定记在心里。”
女人的眼线有些花了,未干的泪还沾在上面。
她低垂着眼望着一个人的时候,似乎说出口的请求是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的。
她曾经觉着杜文瑾也不能。
可一个多月以前,这个男人已经用足够干净利落的分手给了她答案。
而一如当日那个轻笑而亲昵地说出“分手快乐”的语气,杜文瑾闻言转回脸来,声线依旧懒散。
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
“顾小姐不必客气。”
“……”
当真是一模一样的语气。
顾静垂了眼,只觉着之前酸涩的泪意再一次涌上了鼻腔,已经干涸的眼眶里,似乎又一次要涌出泪水来。
只可惜,她知道这会儿的车里,没一个人是会生出同情或怜惜的情绪。
她从不流没有价值的泪水,所以她又费力压了回去。
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顾静再次擡起脸来,强撑起一个笑意。
“无论如何,杜少今天肯出手相助的恩情,我都不会忘……往后若有需要,我一定竭尽所能。”
“……”
杜文瑾唇角微勾,浮上眼底的笑意有些漫不经心。
顾静自然知道,自己今后根本没什么可能能够帮到杜文瑾的忙。
毕竟眼前这人再不受宠,也是杜家的少爷。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循心出言而已。
低落而自卑的情绪,渐渐爬上了顾静的眉眼。
瞥见顾静又低下去的头,杜文瑾将思绪从令他分心的地方暂时收了回来。
他抱臂俯身,隔着一段距离,从侧面去打量顾静的神态。
动作像个十几岁的没定性的顽劣少年。
顾静有所察觉,擡起脸来,正撞上杜文瑾似笑非笑的侧颜。
顾静先是因为杜文瑾的动作怔了一下,然后又在那专注的目光里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
“……杜少。”
她很轻地应声。
杜文瑾遂也坐直了身,仍是抱臂,靠回了真皮的后座上。
“顾小姐,你跟我不一样。”
顾静怔了一下,继而眼神微黯:“我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跟杜少您相比。”
“你误会了。”
杜文瑾却是勾唇,他笑吟吟地望向车窗。
那上面有车内微醺的暖景,也有天外凄冷的寒光。
杜文瑾伸出手来,指尖触上那冰凉的窗玻璃,又好像是隔着这玻璃,一直点在了夜空里的那轮圆月上。
他笑意淡了些。
“你只是想爬上去而已,其实并不难。”
“……”
顾静兀地擡眼望去,眼眶微红。
只是看清了杜文瑾映在车窗上的那双眸子,里面斑驳着不知是夜色、月光还是车内的暖芒。
她欲出口的话音就压了回去。
——杜文瑾并没有丝毫嘲讽或是奚落的情绪。
他就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没得到顾静的回应,杜文瑾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将指尖从那圆月的影上收了回来,眼角眉梢仍带着微慵的笑意。
就着那笑意他转眸去,焦点落到顾静身上。
“想往上爬并不难,你只是不需那么心急。”
“……或者说就算心急,你也不要表现出来,不要让旁人都能察觉到。”
顾静擡眼,微怔地与他对视。
“顾小姐最初遇见我的时候,其实就很好……这么算来,似乎还是我的坏影响。”
杜文瑾想了想“夜未央”红酒长廊里顾静的第一次失分寸,和之后“芷兰餐厅”她做出的事情,又微蹙眉摇了摇头。
“不对,该是方之淮的坏影响。”
提起那个名字,顾静神色微白。
杜文瑾眉心微蹙:“他对于你们来说,就那么魅力十足到不惜趋之若鹜?”
驾驶座上侯秦闻言,神情有一瞬古怪地从后视镜望了后座一眼。
只不过不等杜文瑾察觉,他很快就又收回去了。
而此时后座上,顾静低了头:“我不该招惹方先生……是我鬼迷心窍。”
“不过也能理解。”
杜文瑾嘲弄地掀了唇角,“方之淮这三个字的名号,随便撬下一个笔画来,放在外面也是金字招牌吧?”
顾静抿了抿唇,似乎想说句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毕竟这人开口时,眼神半点没往她身上落,全然挂在远处那个已经瞧不见宅子轮廓的席前山上了。
……
大约半个小时后,轿车停在了顾静所住公寓的楼外。
车里用风帽和围巾将自己裹严实了的顾静把手搭上了车门,她没急着拉开,犹豫了两秒之后,轻声问道。
“杜少想做什么?”
“嗯?”
杜文瑾意识被拉了回来,一时未能反应得及。
顾静重复了一遍,声音愈小:“杜少之前说,我们不一样……我想知道,杜少想做的是什么?”
杜文瑾闻言,蓦然失笑。
他摇了摇头,眼梢的泪痣像是点了潋滟的水色,精致而勾人。
“我就只想好好演戏……让一个人看到。”
“……”
这个顾静从未考虑过或者考虑了也不曾在心里停留过的答案,让她情不自禁地怔住。
她微愣地转过头去,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睁得有些圆。
“意外吗?”
对上顾静的视线,杜文瑾却不笑了,连之前的弧度也被一点点拉平。
他转开眼,似是自嘲。
“所以你看,其实只好好演戏,比一心一意地往上爬……难多了。”
顾静眸子轻轻地颤了下,过了一会儿她才推门下车。
站到车边,她看着车里那个自嘲地笑着的男人,心里某种情绪溃堤而下,铺天盖地。
她听见自己开口。
“我能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杜文瑾稍顿,垂眸。
“……一个抛弃了我的人。”
“……”
顾静沉默地扶着车门,杜文瑾的语气让她无从判断那人于他而言的意义。
僵立片刻之后,顾静的视线在今晚第一次不避讳地落向副驾驶座。
“杜少……她是你的新女友吗?”
这话题转得实在是快了些,杜文瑾都有些怔。
等醒神之后,他微微狭起眼来,目光在顾静脸上停了片刻。
直到女人眼底的某种光彩让杜文瑾心跳一顿。
他没什么犹豫地转向副驾驶座,迎着无辜躺枪的方淼淼万分不解的眼神,唇角一勾。
“对,我新女友——淼淼,跟你前辈打个招呼?”
方淼淼:“………………”
——前辈?
车外,顾静则是垂眼:“我知道了。……谢谢杜少。”
踩着恨天高,顾静转身关门,越向远处走越是渐渐腰身挺直。
这门关上了,她还是那个影后顾静。
“呼……”
而车内,杜文瑾却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方淼淼转了过来,漂亮的脸蛋上带着点鄙夷——
“‘前辈’??——文先生,你这作态可真够渣男的。”
“渣吗?”
杜文瑾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嗯,很渣。”
“噢,”杜文瑾放心地点点头,倚回去,“那就好。”
方淼淼:“………………”
——原来这年头,还有人以此为傲么。
似乎是看出了方淼淼的心里动态,杜文瑾唇角一撇,然后转向驾驶座上始终沉默无言的男人。
“阿秦,我觉着我最近桃花运有点旺,你知道哪儿能求个辟邪符的吗?”
侯秦顿了顿:“少爷,我说实话吗?”
杜文瑾:“……”
突然不太想回答,可他又确实需要这个答案……
“你说吧。”
“嗯。”侯秦平静地看着后视镜里的杜文瑾,“少爷只要别在谁面前都那么浪,大概就足够辟邪了。”
杜文瑾:“………………”
一次还不够吗?他为什么给这个人说第二次“实话”的机会?
……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轿车开进了杜文瑾住的别墅区,最终停在了他的别墅外面。
杜文瑾临下车前,不忘笑吟吟地跟侯秦嘱咐——
“阿秦,我这位漂亮的助理小姐,你可要毫发无伤地给我送回去。”
侯秦沉默了两秒,木讷地应了一声。
杜文瑾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稍转,便推门下了车,一直进到别墅里去。
安全门合住,杜文瑾倚在了门上,然后把从在方家主宅就一直藏在衣袋里的左手伸了出来。
他的掌心躺着一只微型卡片机。
——那是临出酒窖的监控死角位置,周渊在方之淮未注意时,趁机塞进他手里的东西。
也就是这个东西,让杜文瑾一晚上都算是心不在焉。
哦,还有那句“等我联系”。
“……莫名其妙。”
杜文瑾揉了揉眉心,擡脚往别墅里面走去。
======
…………
鼻翼间尽是潮湿的气息。
杜文瑾费劲地睁开干涩的眼。
可除了熟悉的昏黑、幽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又是这个梦境。
杜文瑾叹了一声。
或者说,又是这段记忆。
——他所最不想回忆的、跟方之淮相关的那段记忆。
可尽管他知道这是个梦,也知道这个梦接下去会发生的每一步,他还是无法从中脱离。
已经缠身五年的梦魇,仿佛没有止境的折磨;重复过一遍又一遍,直到麻木。
有人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拖过硌着石子的地面,将他的后背磨得生疼。
那是梦里没有过的痛感,但他的记忆里从未忘记。
他想挣扎,可他知道这是一场针对他的绑架。
被束缚的手脚、被薄布蒙蔽的眼睛,都让他无从逃离。
不知过了多久,拖拽他的人终于停住,他被像扔麻袋一样甩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不远处有粗粝的声音响起——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地不认识杜家的小少爷?”
“……”
杜文瑾心里轻轻地抽了一下。
原来无论重复多少次,他还是不想听见那个答案。
但没用。
他听见被自己靠着的人声音冰冷地开口——
“不认识,我跟他没半点关系,你们有什么仇怨找他去结,别牵扯上我。”
“哈哈哈……他说不认识……”
不远处芜杂嘶哑的笑声应和着响起,其中一个人走了过来,动作粗鲁地拽着他的头发,将他硬生生地拉到自己原本靠着的男人的面前。
他甚至似乎能从那蒙眼的薄布间看见那人冷峻的五官,还有近在咫尺的温灼呼吸。
头顶的声音嘶哑暴躁——
“有人可说你是杜家这小少爷的情人呢!……这小少爷长得够漂亮,你如果不认,那我可就赏给别人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不认识他?”
“……”
近在咫尺的人沉默了下,继而冷冷地哼笑一声,带着厌恶的眼神和口吻撇开了脸——
“我说了我不认识他。你们就算弄死他……跟我也没半点关系。”
“……”
杜文瑾的心跳蓦地一顿,然后仿佛永无尽头地沉了下去。
耳边骂骂咧咧的声音似乎渐渐远了,最后一下沉钝的撞击落在了头上,他的意识便彻底陷入了深渊里。
…………
…………
再次从梦中醒来,落地窗内阳光洒了满地。
杜文瑾眯了眯眼,将自己埋进松软的床铺里。
脑袋昏沉,梦境依稀,恍若隔世。
好不容易渐渐消停了的梦境,从那人回来之后,又开始一遍一遍地侵袭,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拖进那段绝望的记忆里。
与梦境相同,那钝器重击之后,他的那段关于绑架的记忆也戛然而止。
等到最后醒来,只剩满身污脏的血,和大哥派来的救了他的侯秦。
所幸除了头部的伤外,并无他恙。而杜文瑾在加护病房躺了那么多天,心心念念着只等那人一句解释。
只要一句解释,他觉得自己可以忘记一切。
可那个男人连一面都不曾露过。
直到他失去那人消息的第二年,看见那人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各大报刊的金融版,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赞誉。
赞那人商界奇才,赞那人手段果决,赞那人世家模范,赞那人锐意进取……
而也直到那时,他才知道,抛弃了他的那个男人之所以没有任何讯息,不过是去海外开拓他们方家的商业疆域了而已。
至于他……
他不过是那人在国内的一点消遣吧。
高兴时可以捧在手心,危险时可以弃若敝履。
难为那人哄了他那么多年。
而他就把一颗心全都捧了上去。
到最后,连一点渣都没能收回来。
“……丢人。”
杜文瑾揉一把干涩的眼眶,拉开了薄被,踩着柔软的羊毛毯,赤着白皙的脚背下了床去。
若是五年以前,那人会怎么说来着?
“……地上凉,把鞋穿上。”
杜文瑾苦笑,这噩梦做多了可了不得,他都快幻听……了……
杜文瑾的身形蓦地僵住。
过了好几秒,他才慢慢地转身,然后看见了坐在床旁的单人沙发上的男人。
“——你怎么会在我家?!”
半是受惊半是怨怒,杜文瑾几乎要原地跳起来。
方之淮站起身,眉头微蹙。
“把鞋穿上。”
“……”
梦里就是这音色相同的冰冷声线,言犹在耳。
杜文瑾冷冷地哼笑一声。
“关你屁事。”
“……瑾儿。”
男人声音带上一点极淡的恼意。
杜文瑾却是被这丝情绪点炸了,拖鞋就在他脚旁不远,他几乎是没什么犹豫就直接将之踢向了方之淮所站的地方——
“从我家里滚出去!”
说巧不巧,那只拖鞋带着不小的冲量,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方之淮的腿上。
“……”
方之淮眸色一沉。
两人对峙两秒,方之淮终是无奈地看了杜文瑾一眼,弯下腰去捡起了那只拖鞋,然后走到了杜文瑾的面前。
没什么犹豫和障碍的,方之淮单膝微屈,膝盖抵在了地上,他伸手托住了杜文瑾右脚的脚踝。
“闹脾气也不许伤身,把脚擡起来。”
“……”
杜文瑾身体板得发僵。
方之淮单膝跪在那儿,就着那个角度擡起头来,“听话。”
这句话成了点了火药桶导火索的那颗火星。
“——你他妈滚出去行不行?!”
杜文瑾擡脚想往这男人的身上直接踹过去,可直到他足尖离着这人已是很近,也不见对方有半点躲闪的意思。
去势被他自己恶狠狠地压下去,但未能全部收住,最后还是不轻不重地踢在了男人的胸口位置。
然后还未来得及落下,他的足踝就被男人擡手攥进了温热的掌心。
拖鞋被顺势套了上去。
方之淮擡眼,深邃的眸里无波无澜。
“另一只。”
“……”
杜文瑾低头看着男人,僵持了几秒,他的眼角蓦地泛起了红。
水光几乎是倏然便模糊了他的所有视野。
从刚刚开始都没什么表情的方之淮却是脸色顿时变了,他慌忙站起身来,手伸向杜文瑾的眼角——
“瑾儿——”
“我告诉你方之淮!”
杜文瑾狠狠地咬着牙,眼角通红,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潋滟勾人的水色,“你要是想逼疯我——你就继续背着五年前的事情来找我!……你仗着我对你下不了狠手是么?那你尽管来!”
带着通红的眼角,他恶狠狠地拍开方之淮伸过来的手,唇角扯了起来,这一笑冷得艶丽——
“……大不了我拉你一起死。”
“……”
杜文瑾这副模样落进方之淮的眼里,比之前何种令他嫉妒的画面都更叫他心疼。
过了很久之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五年前的那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别这样折磨自己,瑾儿。”
“……”
杜文瑾闻言,身形蓦地一僵。
他很想气壮山河地吼一句“老子不听”。
……可不行。
他想听。
那个折磨了他五年的梦魇,如果还有下面一层,那他疯了一样地想听。
可他又说不出口。
正在杜文瑾进退两难的时候,床头实木柜上一件东西响了起来。
杜文瑾看了过去。
……微型卡片机?
杜文瑾本能地往那儿走去。
只是还有些混乱的思绪在几秒后清醒,他才蓦然想起这卡片机是周渊背着谁交给自己的。
“……”
杜文瑾步伐一顿,犹豫了下,他看向方之淮。
而方之淮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只卡片机,黑眸微沉。
“你怎么会有方家安保专用的联络器?”
杜文瑾:“……”
方之淮见杜文瑾神情,也走了过去:“不方便接?”
杜文瑾心里一虚,闻言也只能走到桌边,将卡片机拿了起来。
“免提。”杜文瑾的声音从后贴上来。
“……”
杜文瑾指尖微僵地点在免提上。
下一秒,周渊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响起——
“杜少爷,关于五年前的那件绑架事件的隐情,我可以告诉你。——方先生今天恰好不在宅子里,我时间有限,我们尽快说完。”
杜文瑾:“………………”
对,你们方先生确实不在宅子里。
因为他现在就站在我旁边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