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主楼的餐厅大而空旷。长长的餐桌几乎让秦可有种和对面的男人身隔两极的距离感。
如果不是餐厅内非常安静,连烛光簌簌的细微声响都能听到,那秦可丝毫不怀疑,自己和对方的交谈要依靠喊话才行。
烛光间的白狐面具完全遮盖住了男人的面孔,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子露在外面,被两只弯弯笑的狐狸眼形衬着,也让秦可看不分明。
她坐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餐厅里显然少有外人,长桌两侧的其他椅子已经被佣人撤走。
秦可迟疑了下,费劲地想去拖自己那把高背椅。
在对面默不作声地紧捏着刀叉切牛排的男人听见动静,微微抬眼。
“……你要做什么?”
“搬椅子啊。”
女孩儿再淡定不过地回答。
“……”男人拿着刀叉的手僵了下,“搬椅子做什么?”
女孩儿闻言轻笑了声,漂亮的杏眼弯下来。
“当然是为了离你近一点。”
“……”
“隔这么远的话,跟自己吃饭有什么区别?”
说完,秦可转回身,继续费力地拖动那只高背椅。
和餐厅内乃至整个霍家的装修风格相近,椅子的设计用材也十分复古,在视觉美观程度上自然不低,但单看那几乎与站起来的秦可等高的椅背,重量之可怕同样可以估量得出来了。
于是秦可费了半天的劲,也只是把那只椅子挪动了一点点而已。
长桌的另一头,响起一声刀叉磕在瓷碟上的不小的声响。
秦可转回头看过去。
戴着笑眯眯白狐面具的男人身形微僵,显然是这个意外的声响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而感受到女孩儿的目光之后,霍重楼索性也不再掩饰。
他放下刀叉,僵着步子绕过长桌,最后停到女孩儿身旁。
“……我来。”
男人的声音从近距离听,更多了几分低沉的沙哑。
秦可眨了眨眼。
她没有立刻退开,反而是转回身,倚着高高的椅背册棱,笑吟吟地仰头看着那张白狐面具。
直盯得男人眼神都不对了。
“你不是要……”
“我还以为,你都不准备主动理我了呢。”
“……”男人无声地攥了攥拳,似乎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以至于这一瞬连女孩儿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都无法对视,而挪开了视线。
他直接绕过女孩儿这一侧,到椅子的后面,躬身要搬动那椅子。
然而就在椅子即将被男人无声搬起的前一秒,一个新的重量加上。
――
女孩儿突然单膝压到椅子上,按着男人扶在椅背上的手,贴到了他面前。
白狐面具前咫尺,笑眼盈盈。
“…………!”
男人的背影蓦地僵滞。
几秒后,他回过神,慌忙便要退身,同时声音里满掺着懊恼地开口:
“――秦、可!”
到此时此刻,看着那双含笑晏晏的眸子里的情绪,他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这让他来帮忙搬椅子的事情分明就是她小计划里的一环?
“凶什么。”
女孩儿却笑得更明媚了。
霍重楼想抽回的手被女孩儿握着两根手指按在掌心,一动不动的。
那肌肤相触的温度,几乎一直烫到他的心房,刻下又一个抹不去的烙印。
霍重楼心口抽疼了下。
想要和渴望的情绪毒蛇一样疯狂地纠缠和啃噬着他的心脏,耳边无数个幻听似的声音鼓噪着每一根血管,逼他动手,逼他把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孩儿狠狠地惩戒一下,好让她明白这样无法无天地撩拨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反正四下无人、反正没人敢来打扰,他就算在这里把她生吞活剥了也没人管得着。
是她自找的。
“霍重楼,你在想什么?”
耳边一个轻泠柔软的声音突然拉回了霍重楼的神智。
一切扭曲的幻影和咆哮的幻听潮水一般褪去。
他的眼前只有这个女孩儿。
秦可就跪在他面前的高背椅上,握着他的手指压在侧旁的椅背上,身后的烛光勾勒出她漂亮的身影,也柔化了女孩儿原本就好看的五官轮廓。
她那么漂亮。
她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而不是这个已经注定一辈子都只能在黑暗肮脏的泥泞角落里绝望和挣扎的自己。
霍重楼近乎痛苦地按捺着自己垂下眼,也冷下声音。
“你喊我什么?”
“霍重楼啊。”秦可轻歪了下头,笑着重复。
“一周以后,我就是你姐夫。”男人声音冷沉得近乎嘶哑,情绪漠然得冻人,“你应该注意分寸――因为我不希望有任何影响婚礼的事情发生。”
“…………”
秦可一愣。
就在她失神的这几秒里,男人已经将她的手拉开,人扶正,然后搬起高背椅径直走到了另一侧。
椅子被搁在他那个首位的左手边。
秦可下意识地以目光跟上了他的背影。
如果不是深知真相,那说不定她还真要被他这副冠冕堂皇的说辞给忽悠过去了。
――
捅自己刀子捅得这么真心实意的,这人是不是个傻子呀。
秦可心里无奈地暗叹。
“你还坐不坐了?”
男人没转身,背对着她冷声问。
秦可回神,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弯。
她端着自己的那份食物碟子,一直走到现在的位置旁。
目光向侧边一落,男人已经重新落座,看起来目不斜视,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的样子。
秦可莞尔。
她放下了餐盘,又把自己的椅子往男人的方向推了推。
某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秒。
秦可也装作没注意,笑着坐下去。
“你就那么喜欢秦嫣?”
“…………”
刚恢复动作的刀叉再次一停。
秦可强忍着笑。
预计自己这句话把霍重楼恶心得不轻,她从善如流地没等他强行找补,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们来霍家也才一个周,立刻就结婚会不会太早了?”
霍重楼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拿起旁边的红酒杯,润了一口酒,“这是霍家敲定的事情,秦先生和殷太太已经同意了――你作为妹妹,应该没有什么话语权。”
“……”
这是在点她别再为了秦家那群白眼狼犯傻呀。
秦可笑着想。
只是这人不知道,她此时满心满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她只为他着想,根本不在意秦家那三人一分半点。
她其实完全可以等。
只是一个周而已,她只需要等着秦嫣见到他的模样而被吓退,等着秦家父母来乞求自己代替秦嫣嫁进霍家,那她就能顺势而为,省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她不想。
她不想这个人为了她真把自己逼到和秦嫣结婚的那一步,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之后,她更不忍心看他做出这样连他自己的剩余人生价值都利用和榨干的选择。
她要一个结果,一个不是秦嫣抛弃了他,而是他主动跟着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做出选择的那个结果。
秦可深知,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的放过他自己。
正在这时,餐厅的门被叩响。
“进。”
“……”
推着银色餐车的佣人们走进来,看清坐在霍重楼左手边的女孩儿,几个负责撤菜布菜的佣人同时愣了下。
――
虽然已经从霍管家那里得知,大少的未婚妻的妹妹今晚会和大少一起用餐,但之前布置餐厅时,还是按照两端位置,怎么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就已经坐到了一起,看起来还这么亲密……
似乎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几人猛地回过神,连忙低下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推着餐车上前,给两人撤换冷掉的旧餐。
注意到他们的反应,霍重楼皱起了眉。
方才大概是被女孩儿迷了心,他都头昏了,竟然还真纵容地让她坐到了自己身旁,而且还是左手边。
――
在霍家,左手边从来都是霍家当家夫人的位置,这一点历任霍家几位当家人,从未改变。
而霍重楼方才不知是出于潜意识的私心,还是真的忘了,竟然想都没想便把这张椅子搁在了自己的左手边。
此时再想弥补都为时已晚。
他只能在那几个佣人换完餐盘准备推着餐车离开的时候,冷声冷眼地说了一句。
“管住嘴。”
“…………是,重楼少爷。”
几个佣人吓得身形发僵,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更是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餐厅门重新被关上。
霍重楼收回视线时,就见坐在手边的女孩儿正单手拖着脸腮,眼睛弯弯地望着他笑。
霍重楼身形再次一滞。
他刚想装不在意地落回目光,就听见女孩儿笑着开口问:“他们看起来很怕你啊。”
霍重楼垂眼,声音冷沉。
“你应该学得和他们一样害怕我。”
“为什么?”
“……”
“就因为你会是我未来的姐夫?”
“…………”
见男人又不肯再搭话了,秦可心里暗暗皱了下眉,只能换一个突破口。
“那你又为什么要让他们管住嘴?”
“……”
这次某人终于被触及了某根高压线,抬起头来目光阴沉地看着她。“我已经提醒过你一遍,我不希望有半点事情打扰到一周后的婚――”
“霍重楼。”
“……”女孩儿突然打断的称呼让霍重楼身影一滞。他发现自己有点没法把原本要说的话说出来――因为坐在手边的女孩儿不再是始终言笑晏晏的模样,而是有些收敛掉所有笑意,微垂着眼,好像被他的话给伤到了。
莫名静滞的餐厅里,安静了几十秒,女孩儿声音很轻地问: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霍重楼手里的刀叉蓦地捏紧,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理智才压住了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否认。
他咬了咬牙,低声。
“你是……秦嫣的妹妹,我当然不会……讨厌你。”
“只是因为秦嫣?”
女孩儿声音更低下去,似乎已经带上点哭腔了,她压着视线,声音低软,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霍重楼牙咬得更紧,面具下的颧骨都微微地抖动了下。
女孩儿似乎更深一步地被他的沉默伤到了。她默不作声地放下手里的餐具,站起身,声音里满是失落,轻得几乎要散了。
“我知道了……看来你真的很讨厌我啊。”
女孩儿慢慢侧过身,烛光影绰间,眼圈似乎都微微泛上红。
霍重楼心里一抽,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不是――”
男人之后的话还未出口,原本已经转过一半身体的女孩儿侧背对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不是啊?”
语气轻盈活泼,哪还有半点方才的低落伤心?
“……?”
霍重楼几乎懵着没回神,就见面前的女孩儿重新转回来。
她索性也没有落座回去,直接走到了霍重楼椅子旁边,自己撑着膝盖俯下身,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张笑眯眯眼的白狐面具里藏着的眼睛。
“既然不讨厌我,那就是喜欢咯?”
霍重楼:“…………”
再迟钝、此时他也反应过来自己是又一次被面前的女孩儿戏耍了。
而这一次,霍重楼发现自己已经连生气都没了,只那样阴沉着眸色看她。
“秦可,你闹够了没有?”
“谁跟你说我在闹?”秦可犹豫了下,垂下眼,细长微卷的眼睫轻抖了抖。
烛光里,女孩儿的面颊上飞快地掠过去一点错觉似的红晕。
她倾身上前,在冰凉的白狐面具的唇部烙下一个吻。
霍重楼身形猛地僵住。
不及他反应,纤细的手臂勾上他的后颈,女孩儿攀上身来。
耳边轻声一笑。
“霍大少。”
“不然……我给你做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