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的神情中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压抑着汹涌波涛的冰面,不知何时就会碎裂,看得人隐隐心惊。
“赵昀就比你聪明,他知道他对不起太师府,知道我不愿意见他,所以没敢进来。不像你——”徐世昌自嘲地笑了一下,“不对,其实你也很聪明,我知道的,你明明比谁都聪明,但你裴昱大直若屈、大智若愚嘛,你和赵昀都是聪明人,只有我真的傻。”
“我傻到以为,你和我爹政见再不相同,咱们也是能做兄弟的。走马川一战,你父兄牺牲,我怕你觉得孤单,把你当亲生兄弟,什么好处都想着你……爹爹要拿刘项的事整治你,我、我为了你给他磕头;你受皇上责罚,我怕那些势利鬼狗眼看人低,千方百计向皇上求恩典,让他准你伴驾去宝鹿林狩猎;你要出征,我就替你照看侯府,把元茂、元劭当亲侄子看待,谁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我徐锦麟。裴昱,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好东西,我是纨绔,是废物,是混世魔王,但对你正则侯,我掏心掏肺,从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徐世昌眼睛红了,一下站起来,双手揪住裴长淮的衣领,将他从长凳上拽起来。
他有滔天的悔,滔天的恨,如最烈的火焰在他眼中迸发。
“你知不知道,我想救你,结果却害死了我爹爹,害了我全家!你知不知道!”徐世昌撕心裂肺地喝道,“我母亲,我的兄弟姊妹,他们会是什么下场?所有人都死了,就是因为我救了你!”
裴长淮沉默地承受他所有的发泄,没有为自己辩解,可他越是这样,徐世昌就越愤怒。
愤怒到极致,他的想法和猜疑逐渐走向极端。
“其实你早就跟赵昀串通好了对不对?从他有意接近我爹开始,从他进武陵军开始,你们就计划好了,要害死我爹,要害我全家!因为你不甘心兵、兵权落在我爹手里,你一直在骗我,你当我是傻子,你们一直都在骗我!!”
徐世昌恶狠狠地推了一把裴长淮,裴长淮后退好几步,一下撞到栅栏上。
徐世昌很快跟上来,擡手一握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裴长淮一躲不躲,嘴角处瞬间见了血。
徐世昌看见他流血,眼中一下泪水如涌,似是恨极、痛极,对裴长淮一通拳打脚踢。
他一边打,一边还在嘶声大喊:“承认啊!承认!承认!承认!承认你要害我!承认你在骗我!裴昱,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对不起我!我让你承认,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疯狂捶打的双手似乎逐渐力竭,动作也越来越轻,徐世昌抓住裴长淮的衣领,痛吼一声,最终将头埋在他的肩颈间。
“承认啊……”
歇斯底里的愤怒发泄过后,唯余悼心疾首的悲痛。
“我求求你。”他声音也哑了,“求求你了,承认吧,长淮哥哥,就让我恨你不行么?否则你让我怎么有脸到地下去见我爹爹,去见我的家人?”
裴长淮落下眼泪,伸手将徐世昌抱入怀中,他抚着他的后颈,轻微颤着声音说道:“对不起,锦麟,对不起,对不起……也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会死在北羌。”
徐世昌心底比谁都清楚,裴长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他还是道歉了。
徐世昌闭着眼流泪,道:“如果你死在北羌就好了。”
裴长淮再道:“对不起。”
没能死在北羌。
徐世昌道:“你把我爹娘还给我,还有我哥哥,我想他们都好好的……我、我从来都不争气,没做出一件让他们高兴的事……”
裴长淮道:“对不起。”
没办法将他的家人再还回来。
“可、可如果你死在北羌,”徐世昌手越攥越紧,眼泪越涌越汹,“我又如何对得起你?”
徐世昌根本不敢看裴长淮的眼睛,“你还不知道么?是我爹害了你们裴家,你父亲,你兄长,都是我爹害死的!你还稀里糊涂地跟我做了那么多年朋友……长淮哥哥,你该恨我,你要是恨我,我也能心安理得地恨你,这样咱们才算两清。你却跑来跟我说对不起,这算什么?你跟仇人的儿子说对不起,这算什么!”
“锦麟,这一切跟你没有关系。”裴长淮低声道,“走马川一战后,这六年间,唯独跟你在一起时我才能轻松一些。我对你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徐世昌伏在他怀中痛哭,良久,他终于压制住自己失控的情绪,他一下推开裴长淮,自己往后退却数步,一直退到桌边。
他眼神通红,但强升起一种冷静与理智:“我没有你那么大度,我爹再不好,可他始终是我的亲生父亲。裴昱,你怎么样对我都可以,可你害死了我爹爹,我不能不恨你。我也不想欠你的,你从前救过我,我也还过你的恩——”
他一把拿起桌上的酒盏,仰头喝净,又觉得不够,就将整坛一壶碧抱起来猛灌,辛辣的烈酒呛得他连连咳嗽。
徐世昌弓着腰,几乎呕吐。
裴长淮上前想扶住他,但徐世昌将手中酒坛一下砸到裴长淮脚尖前,“别过来!”
裴长淮浑身一僵,没有再动。
“你我摔盏断义,从此往后,再也不是朋友。”徐世昌按住如烧如绞般疼痛的腹部,说,“你还记得么,在北营武搏会上,我们打过一个赌,你要是输了,我问你要一样东西。”
裴长淮道:“我记得。”
徐世昌道:“我不要什么东西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锦麟?”
“别再让我看见你!!”徐世昌变得怒不可遏,一下将桌上的饭菜糕点扫落在地,“滚啊!滚——!”
两人无言对峙着,牢房中唯有徐世昌赫赫的喘气声。
裴长淮沉默良久,终于迈开步伐,慢吞吞地走到桌旁,将那只还完好的酒盏拿起来。
裴长淮道:“这杯酒,我不喝。”
裴长淮将残余的酒水倒掉,用袖口擦净酒盏,小心地拢在手里,随后在徐世昌喷着怒火的目光中,一步沉过一步地离开牢狱。
徐世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着牙拼命忍住哭声,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跪倒在地,捂着脸长哭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
流放离京这日,天下了一场快雨,城墙外芳草萋萋。
徐世昌披头散发,身上穿着囚衣,戴着脚镣,布鞋已经湿了大半,一脚泥一脚水地向城外走去,形似失魂丧魄。
押解他的差役却好说话,没有逼着他走快一点,还拿了一件蓑衣给徐世昌。
走出没多久,徐世昌身后响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回首一看,却不是马,而是头毛驴。
骑着毛驴而来的是个年轻的少年,身穿粗布衣裳,长相有些俊秀,他口中长唤着:“徐公子!徐公子!”
徐世昌与两位差役停下来,回首望过去。
那清秀少年从毛驴上滚下来,大步跑到徐世昌面前,单膝向他跪下:“徐公子,您不记得我了么?”
徐世昌摇摇头。
“在芙蓉楼,爷随手赏过我一根玉腰带。”那清秀少年说道,“那时奴才的娘亲病重,正无钱医治,多亏了爷的赏赐,我才能请来最好的大夫。如今她老人家寿终,在这世上奴才只欠着爷的恩情了,爷要离开京城,奴才就随您一起!”
徐世昌茫然了片刻,左看右看也没想起谁来,无力一笑:“你知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现在又要往哪里去?”
那清秀少年摇摇头:“奴才不知道,奴才只知道,公子施恩的大义,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还。”
“随手赏你的,没想施恩,更不需要你还,回家去罢!”
徐世昌转身就走,那少年不再辩解,只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跟在徐世昌身后。
负责押解的差役对视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不多时,徐世昌发觉这少年还跟着,回头恶狠狠地瞪向他,“让你滚蛋,听见了没有!”
那少年低眉顺眼的,站着不动,却始终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徐世昌与他僵持不下,最终无可奈何,只能随他去了。
高高的城墙上,长风挟着细雨,扑簌簌打在纸伞面上。
伞下,谢从隽与裴长淮并肩而立。
谢从隽将伞往他头上斜了一斜,道:“你放心,负责押解的官差都是我亲自安排的,不会让锦麟吃太多的苦。”
裴长淮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总想起从前在鸣鼎书院,锦麟一旦答不上来先生的问话,就会偷偷瞧我,求我替他解围。可那日在牢中,他没有求我,也不曾说出一句让我为难的话。”
谢从隽轻叹一声,一手负于身后,遥遥望着一望无际的前路,道:“此去一别,不知来日可还有再见之时。”
草色尽头,人迹渺茫。
重重山,重重水,一别如斯,不知飘然何处。
——
武搏会打赌是在14章,送玉腰带的事是在60章,其他的没了。(?′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