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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风雪 正文 第122章 有情孽(三)

所属书籍: 我乘风雪

    宋观潮娶妻之时,徐守拙已经与他分道扬镳多时。

    虽然两人都还在贤王手下办事,但他们为官从政的理念却是大相径庭。

    徐守拙从前过了太久的贫寒日子,若只他一人受苦,还不至于如此心难平,可他最疼爱的小妹徐念青从小跟着他,也受过太多的欺负,吃过数不尽的苦头。

    令徐守拙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扬州湿寒的冬天。徐守拙将干巴巴的馒头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塞给徐念青。

    徐念青就陪着兄长蹲在街角能够躲风的地方,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

    这时他们看到有户人家的小少爷手中捧着一块葱油烙饼,里头裹着卤肉,小少爷吃得满手满嘴都油亮亮的,徐念青看得目不转睛。

    徐守拙悄声问她:“想不想吃?哥给你弄来一样的。”

    那时,他心底不自觉地生出去偷去抢的恶念。

    徐念青就笑起来,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馒头,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小团,倚靠在徐守拙的身上,然后说:“不想,我只想和哥哥待在一起。”

    徐守拙从不知道一个笑容还能那么令他心酸、令他难受。

    他不想再让徐念青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一门心思地要出人头地,只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珍宝都拿来,弥补曾经对妹妹的亏欠。

    故而在最开始追随先帝的那些年,徐守拙一心想要崭露头角,为此极尽手段地谋求算计。

    宋观潮看在眼中,纵然能理解义兄的初心,却对他的一些手段难以茍同。

    却是在贤王府结识裴承景以后,宋观潮与他志同道合,两人都心系百姓穷苦、家国多难,相谈得甚为投机,久而久之裴、宋二人便交往得更亲密一些。

    先帝当年为引宋观潮与孟元娘相识,设下诗宴。

    宋观潮一眼洞穿了的先帝的意图,不愿自己的终身大事为政权所绑架,早早立下不娶之志,以此为搪塞。

    奈何裴承景却极其看好这桩姻缘,哄着宋观潮去见一见这位孟小姐。

    裴承景那时揶揄地说:“哪怕见了不喜欢,也好有理由回绝,这样躲着不见,难道那孟元娘是洪水猛兽,让观潮兄一见就怕?”

    宋观潮看裴承景连激将法都使了出来,心道见就见,任她什么天仙,他不喜欢的,就算大罗神仙亲自下凡来绑他成亲,他都要跑。

    哪知见了以后,宋观潮才知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孟元娘本也称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可当夜俏立于那月色与飞花之下,一方芙蓉团扇半遮面,只露出一双含着盈盈笑意的杏眼,往宋观潮身上一掠,立即羞涩地抿了抿唇,只同身旁的姊妹俏声说道:“长得俊有什么用?竟像个呆子。”

    宋观潮恍然回神,原是自己看怔了眼。

    裴承景在一旁见宋观潮这副仿佛被人勾去心魂的样子,用手肘怼了他一下,忍笑道:“观潮兄,这可是洪水猛兽啊,现在要跑还来得及。”

    宋观潮耳朵也红了,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齐不齐整,慌里慌张地说道:“我今日这样还、还看得过去么?”

    裴承景简直笑得不行。

    郎情妾意,才子佳人,这样好的一段姻缘,没有人不欢喜。

    但谁也不曾知道,在诗宴上看孟元娘看出神的不仅只有宋观潮一个,还有崇昭皇帝,也就是当年的贤王世子谢弈。

    不过与宋观潮不同,谢弈对孟元娘并非一见钟情,而是情根深种。

    因孟家是有名的清流世家,先帝又素有贤王之美誉,贤王府与孟家多有来往,谢弈与孟元娘也早就相识,谢弈爱她端庄却不失俏皮,温柔却不失活泼。

    可孟元娘心性高傲,嫁人只肯做正妻;而身为贤王世子的谢弈,婚姻大事又全由不得他做主。

    谢弈一直割舍不下心中所爱,一心想在父王面前做出些可圈可点的功绩来,待得父王嘉赏,他就趁机请旨纳妃,求娶孟元娘为妻。

    当年谢弈主持筹建扬州十三渠,日夜殚精竭虑,才换来良田万顷,民间朝野无不称赞。

    回到王府以后,谢弈正想求父王去向孟家提亲,可贤王乱点鸳鸯谱,已打算将孟元娘许配给宋观潮。

    谢弈本还抱着一丝侥幸,毕竟宋观潮早就立下不娶之志,可不料自从在诗宴上见了孟元娘,宋观潮就变了主意。

    只差一步,就那么一步,让谢弈足以抱憾终身。

    那厢宋观潮和孟元娘情投意合,是神仙眷侣;而谢弈身为堂堂贤王世子,却要在父王的安排下,迎娶徐守拙的妹妹徐念青为侧妃。

    纳妃当日,徐守拙、裴承景、宋观潮都来庆贺,谢弈强颜欢笑,在喜宴上与他们喝得酩酊大醉。

    洞房花烛之夜,穿着凤冠霞帔的眼前人不是谢弈的心上人,徐念青乖顺小巧,虽不怎么会说奉承话,可望着谢弈的眼睛里有满满的爱慕与崇拜。

    谢弈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可他偏偏不喜欢。

    他拥抱着徐念青,爱抚她,亲吻她,却觉不出一丝一毫欢喜,只余一腔的委屈与愤恨,所以他最后放开了徐念青,转身离开喜房。

    当夜孟元娘还在家中等着宋观潮回来。

    因宋观潮以俭朴为志,居处仅是一方简简单单的小竹院,除了一个随孟元娘陪嫁过来的小婢子,家中没有其他奴仆。

    深夜有人敲门,孟元娘误以为是宋观潮回了家,便亲自起身去开门。那人影砸到她怀里时,孟元娘还没看清是谁,只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

    她一皱眉头,拧上他的耳朵,正训斥着:“宋观潮,谁准你喝这么多酒了?”

    “元娘……”

    那人抱着她,不管不顾地亲吻上来时,孟元娘才看清楚那张面容,一时吓得脸都白了。

    不是宋观潮,而是谢弈。

    那一晚,他侮辱了他的臣子,他的兄弟。

    朦朦胧胧间,谢弈望见一双含泪的杏目,他醉得神志不清,抑或着其实是清醒的,但他宁愿当成这是一场梦,一场好梦。

    他紧紧地拥抱着那具冰凉的、在瑟瑟发抖的身体,痴迷地亲吻着她雪白的肌肤。谢弈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错事,可被匡缚在牢笼里太久,他向来谨小慎微,从来不敢行错一步路,所以即便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事,他也只有兴奋、肆意,而没有愧疚。

    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在隐隐的熹微当中,他看见孟元娘双手攥着一把剪刀,剪刀就抵在他的心口上。

    她攥得紧紧的,紧到她指节发白、手腕颤抖。

    谢弈想,倘若死在她手下,或许也是好的。

    可孟元娘想到宋观潮,想到他锦绣前程,泪水忍不住地落了下来。她最终放下剪刀,崩溃似的骂道:“滚!滚!”

    宋观潮翌日午后才回到家来,一进家门就撒娇似的抱住妻子,说一身酒气散不尽,他连家门都不敢进,回来晚了,只盼元娘原谅。

    孟元娘满腔的悲哀与羞愧,伏在宋观潮怀中对他又打又捶,痛哭良久,但到最后也没能将这件事说出口。

    两月后,孟元娘有了喜脉,这本是大喜的好事,可她心知肚明这是谁的血脉。

    宋观潮得子时的欢喜,对她更为温柔的爱意,都成了一种近乎刑罚的折磨。

    孟元娘的精神一日比一日不济,情绪也一日比一日癫狂,偏又逢圣上驾崩,贤王开始夺嫡之路,宋观潮心思全部倾注在扶持贤王继位上,与孟元娘聚少离多。

    孟元娘私下里想过很多法子去摆脱这个孽种,三番五次,除了一再损毁母体,总是不成。

    她有时候会抚摸着肚子,胡思乱想着,这或许是个讨命的怪物。

    谢弈随贤王出征,因手臂上负伤,需要休养,曾回扬州住过一段时日。

    他来探望孟元娘,看她形容憔悴,不复往日的明艳,还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得不成样子,便咬着牙放了狠话:“眼下局势逐渐明了,父王登基已成定局,来日我登上皇位也不过早晚之事。元娘,你胆敢再伤害自己,伤害这个孩子,看我敢不敢杀了宋观潮!”

    孟元娘听着他的威胁之言,却苍白地嗤笑一声,道:“我用了那么多法子,可怎么都打不掉。他就是个孽障,妖怪!谢弈,你等着罢,我会把他生下来,他能向我讨命,也能向你讨命!他早晚会知道他自己身世,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若是个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儿子,弑父杀君,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她大笑起来,笑得疯疯癫癫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谢弈被她那惨烈又狰狞的笑意慑住了,以致在多年以后,他一看见谢从隽,就会想到这句话——

    若是个儿子,弑父杀君,也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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