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颜屠苏勒一向蔑视敌人,但他并非一味的狂妄自大,他也会尊敬值得尊敬的对手,而裴承景就是其中之一。
他记得裴承景,也认得他这把剑。
宝颜屠苏勒眯了眯眼,看着裴长淮,眼前的将军那么年轻,却格外的沉稳从容,屠苏勒一时想,自己与他这般年轻时,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
此时,四周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这雄浑震人的响动让屠苏勒的部队都紧张了起来。
阿铁娜率领着她的兵马也已经赶到,她遥立在骏马上,挥刀指向屠苏勒,道:“苍狼主,你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宝颜屠苏勒环视着这些柔兔的士兵,同属于北羌的士兵,要说方才屠苏勒还有负隅顽抗的血性,在看到阿铁娜之后,一直被他压抑着的疲惫与绝望涌上心头。
“阿铁娜……柔兔……哈哈哈——!”宝颜屠苏勒苍凉地讥笑,忽地瞪大眼睛,盯向阿铁娜,道,“阿铁娜,你父君在位时,每个决策都那么英明,可是你太蠢了,竟与梁国联合来讨伐自己人!难道你们想看大羌永远四分五裂,永远都比梁国弱小,永远听命于梁国皇帝?什么大梁正则侯,来一千个一万个,难道本君会怕吗!可恨的是梁国还在看戏,咱们就先自杀自灭起来,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阿铁娜沉声道:“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从来都没想要与他一样。他一直认为忍耐能换来更好的结果,所以当年容忍你的儿子来欺辱乌敏,但我阿铁娜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见识短浅的女人……真是天不眷顾我宝颜屠苏勒!让本君降生之处如此落后、愚昧,让大羌落到这群无能之辈的手中!”屠苏勒痛喝道。
“好一个雄心勃勃的北羌霸主。”赵昀笑了笑,道,“成就不了大业,皆是天不眷顾?屠苏勒,我入北羌以后,顺道听了不少奇闻。攻下鹰潭部,屠杀不肯归附的鹰潭勇士一万余人的是你;允许手下士兵掳掠奸淫女人、连孩子都不放过的是你;贪图北羌大君之位,囚禁大君宝颜图海,随意杀害雪鹿官员与子民的也是你……我左看右看,这要自杀自灭的都不是别人,而是你屠苏勒。”
“屠苏勒,中原有一句话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如此了。”裴长淮冷然地看着屠苏勒,“只要你的士兵肯放下兵器,本侯可以不杀他们,但是对你,就用苍狼的方式来一场对决,如何?”
宝颜屠苏勒杵着刀,发出低沉的哼笑声,道:“你想跟我决斗,来雪洗你父亲的耻辱么?狂妄的小子,你没有这样的资格。”
裴长淮从容淡定地说道:“本侯有没有资格,苍狼主可以来问一问这把剑。你敢,还是不敢?”
屠苏勒手下的士兵用北羌话低声说道:“苍狼主,我们一起杀出去。”
屠苏勒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大风大浪,对局势看得明了,这次他是真要折在这里了,死也没什么,他就算死也不能让裴长淮这等人看轻。
屠苏勒握紧刀,道:“你们退下。”
“苍狼主!”
“退下,这是命令……或许是最后的命令!”
他手底下的兵不少都红了眼,忍着愤慨,忍着悲痛,遵从屠苏勒的命令,放下手中兵器,退到一侧。
裴长淮道:“你算个英雄。”
“正好让本君看看裴承景养出了什么样的儿子。”屠苏勒解去身上沉重的铁甲,双手握紧刀,刀锋向前,他阴沉沉一笑,“走马川上,你的两位哥哥证明过,裴家的儿子不过如此。”
赵昀道:“屠苏勒,难道你没见到宝颜萨烈的手脚么?他的头颅还悬在雪海关的城墙上。”
屠苏勒往身后稍稍侧首,用余光冷冷斜睨了赵昀一眼,胸中烧起一股怒意火焰,当即挥手一开刀,朝前方裴长淮砍去!
这宝颜屠苏勒到底是纵横多年的霸主,手中阔刀一挥一削,威风凛凛,朝着裴长淮下盘连削三刀,要不是裴长淮仗恃步伐沉稳又轻灵,非要被他削断两条腿不可。
裴长淮身形如雀如鹤,只守不攻,屠苏勒猛烈的刀法很快占得上风,好多回合连屠苏勒都以为自己能取胜,一旁阿铁娜、卫风临等人都看得心急如焚。
卫风临到赵昀身边,道:“爷,我看打下去不妙,别出事才好。”
赵昀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抱枪倚着,道:“你也太小瞧正则侯了。”
卫风临听他这口吻骄狂,仿佛夸得不是正则侯,而是他自己。不过赵昀深谙武道,洞悉战势比他要精准得多,得赵昀这一句,卫风临暂且放下心来。
裴长淮与宝颜屠苏勒积着长达六年的怨恨,怎肯轻轻松松结束这一场对决?
宝颜屠苏勒将自己一生的荣耀都押在这一战上,就算输,他也要像末路英雄那样输得轰轰烈烈,可裴长淮偏偏不如他的愿。
宝颜屠苏勒不比裴长淮年轻,狂烈的刀法能让他取得一时的胜利,但不容他久战下去,待宝颜屠苏勒出现力竭的迹象,裴长淮立时变守为攻,剑法顿时起了杀意。
裴长淮每一剑几乎都是致命,但每一次致命的剑都要偏上那么几寸,一开始时屠苏勒还在惊惧之余庆幸自己好运,但连接三招,屠苏勒就知这不是什么好运,而是裴长淮在故意羞辱。
宝颜屠苏勒恼羞成怒,一刀砍下,怒喝道:“无耻小儿!”
裴长淮不理他叱骂,从容不迫地再递出一剑,剑锋一错,转眼绞断屠苏勒一根小指。
屠苏勒一下痛吼出声,很快他死死咬住牙关,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又翻刀向裴长淮砍去。
比起屠苏勒,裴长淮的力量依旧丰沛柔韧,源源不断地充斥到剑招中去,破屠苏勒的阔刀并不困难。
屠苏勒身上接连被裴长淮的剑风扫出数道伤口,屠苏勒体力难支,眼前渐渐有些模糊,连裴长淮的剑都要看不清了,待裴长淮一收势,屠苏勒以为裴长淮终于力不从心,正要趁势反击,可裴长淮一招以退为进,剑势再度反手刺来,如惊雷,如疾风,屠苏勒再想躲闪已无余地!
他肩下中一剑,整个人重重地翻跌在地,堪称狼狈,再擡头时剑锋已经抵到他的颈间。
上方是裴长淮冷淡的声音:“屠苏勒,你输了。”
宝颜屠苏勒怔了怔,一开始是哼哼低笑,忽而又大笑起来,改作梁国话对裴长淮说道:“我不是输了,只是老了!裴昱,你是不是很得意?但本君不是输给了你,是输给了天命,输给了一个不成气候的北羌!但是、但是没关系……”
他咧了咧嘴,眼神里有讥讽,道:“本君的今日,未必不是你的明日。就好比……你父亲和兄长不是死在我的手上,是死在你们自己人手上,我宝颜屠苏勒的结局与他裴承景没差什么!”
裴长淮一蹙眉,“你说什么?”
赵昀也轻轻眯了一下眼睛。
宝颜屠苏勒却没再说下去,望着裴长淮的眼神里嘲笑意味更浓,笑声也越来越大。
裴长淮有些反应不过来,欲收剑让宝颜屠苏勒说个清楚,不料屠苏勒大喝一声“苍狼万岁”,随即横刀在颈,狠狠一抹,登时鲜血狂迸!
宝颜屠苏勒瞪起眼睛,仰望着北羌辽阔的天空,重重地往后倒下。
“苍狼主——!”
“吾主!”
苍狼士兵痛呼出声,一时间皆杵刀跪下。
裴长淮心神一晃,低头望着宝颜屠苏勒轻轻抽搐的尸体,良久良久,他脑海中都是一片茫然,心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阴郁半天的天空此刻终于掉下雨珠,带着雪一样的寒冷,转眼间就痛痛快快地落了起来。
裴长淮从万泰手中接来武陵军的旗帜,翻腕一展,深深立在屠苏勒的尸体旁。
就像多年前,他抱着父亲的牌位跪在崇昭帝面前那样,裴长淮此刻也单膝跪了下来,朝着雪海关的方向。
他握紧军旗,仰首任由雨珠落在他的面容上,听着风声与雨声,轻轻地问道:“父亲,你们看到了吗?”
所有人都在此刻静默下来。
这一场雨潇潇洒洒,压下空气中的杀意,洗去刀剑上的鲜血。
……
屠苏勒自尽,苍狼士兵投降,大君宝颜图海重新执掌宝印,这一场北羌内乱的风波终于平定。
阿铁娜一行人要和宝颜图海商议北羌日后的政局,裴长淮则率兵马先回到驻扎在横烟峡的军营里休整。
这次雪海关不少士兵死在来横烟峡的途中,周铸想要派出一队人沿途去找回他们的尸首,这本是底下的士兵该去做的事,不过这次是裴长淮亲自带队去的,与他同行的还有赵昀。
草野浅青,天还在下着细雨。
赵昀为裴长淮撑着黑金面的纸伞,与他并肩而行,一步一步走过尸堆与血河。
“……我以为报了当年走马川之仇,自己会很痛快。”裴长淮低声说道,“可是当贺闰死在我剑下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却是我们以前在北营一起习剑、读兵书的场景。我一直都想亲手杀了宝颜屠苏勒,但他自尽那时,我突然明白,纵然他再死一千次、一万次,父亲他们都回不来了。”
裴长淮看到一具士兵尸体的胸甲上别着一朵淡白色的小花,是北羌随处可见的野花,可能是这人生前见到,看着漂亮,亦或者求个吉利,就摘下来别在胸口上。
现在那朵花溅了血,还有枯萎之象。
裴长淮屈膝跪下,将那朵花往这人兵甲里再放了放,他眉尖一蹙,眼中蓦然泛起泪来,他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将这泪意压下。
裴长淮低声道:“还是会死这么多人……”
赵昀将伞斜到他的上空,为他遮住风雨,望着裴长淮的背影,声音轻得仿佛听不见,“裴昱啊裴昱,你真是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