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淮策马下山,疾行在黑漆漆的横烟峡中。
他所至的每一处都井然有序地点燃起火把,火光照着伏击在横烟峡的梁国士兵。
从高处俯视,这些火光荧荧绰绰,仿佛是有谁在横烟峡上撒了一把碎火流金。
屠苏勒入主雪鹿王廷以后,围绕王城所做的防御部署固若金汤,若想强攻进去必然要耗费不小的兵力。
这样一来,大梁的战线从雪海关拉扯到雪鹿王城,屠苏勒若是誓死与大梁鏖战消耗,再寻机从后方斩断粮草补给,那么大梁的形势就会急转直下。
裴长淮打算将屠苏勒的兵力分化,逐一击破,争取速战速决。
他下令万泰、周铸率领一队人马逃出王城,将一部分兵力引到横烟峡中,诱敌深入。
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屠苏勒先是收到萨烈的残肢,后又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放火烧城,如此相激,以他的性格就算再沉得住气,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作乱的梁国人。
而这些鹰潭部的士兵刚刚被收入屠苏勒的麾下,正是急于立功取胜的时候,一旦咬到万泰等人的踪迹,必定会穷追不舍。
万泰高举着火把,带领着全部人马进入横烟峡。明晃晃的火把仿佛连成一条溪流,缓缓淌入峡谷当中。
随后,万泰衔住颈间的哨笛,奋力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声。
横烟峡上,赵昀负手而立,身后的士兵抱拳上前,听候他的指令。
赵昀冷冷地眯了眯眼,擡手一握拳,道:“杀!”
此刻前来追击的北羌士兵也已经发现势头不对,为先锋之人当即大喊一声“后撤”,然而为时已晚,遥遥的崖顶上,金鼓一擂,万箭齐发!
一时间风云突变,那流箭如同冰雹一样砸了下来。
他们想要重整队形都来不及,每一个士兵都在溃散奔逃,稀稀落落地撤出峡谷。
先锋部队在前方中了埋伏,后方大军也停下进军的脚步,正要准备重整军师,两侧突然包抄过来的兵马,如同利刃一样将北羌的军队从中撕裂。
率领北羌骑兵进行追击的人就是鹰潭少主哈尔赤术,他一时六神无主,不敢相信梁国竟有那么多的兵力进行伏击,如果有这样大规模的兵力调动,他们早该收到消息才对。
可当哈尔赤术看清来者的旗帜时才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梁国的兵力,赤色旗帜上飘扬着柔兔的图腾,率兵前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女君阿铁娜!
这一场战斗,阿铁娜和赵昀这一方占尽先机,几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如同滚滚铁车碾压了过去。
烈火在熊熊燃烧,仿佛烧透了整个横烟峡。
阿铁娜身披铠甲,手持长刀,在万军丛中捕捉到鹰潭少主哈尔赤术的身影。
她即刻催马上前,如同奔雷疾风,挥刀将哈尔赤术斩下马去。
哈尔赤术在地上连番了好多圈,阿铁娜也随后下马,将一柄弯刀挑起来,掷给躺在地上的哈尔赤术。
她道:“把刀拿起来,与我决战!”
柔兔和大梁的兵力如同网一样在一点一点收紧,将哈尔赤术的兵力蚕食殆尽。哈尔赤术眼见大势已去,陷入了对死亡深深的恐惧当中。
他是畏死的,当初率领部族臣服于屠苏勒,就是想为自己谋个生路。
再说、再说他远不是阿铁娜的对手。
这般想着,哈尔赤术将刀一扔,慌乱地向阿铁娜投降:“我认输!我认输!阿铁娜,饶我一命,看在、看在我们两个部族多年的交情份上,这一切都是宝颜屠苏勒逼我的,我没想过背叛大君……”
见他轻易认输,阿铁娜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愤怒起来,喝道:“你这个懦弱的小子!跟从前一样,一样懦弱!”
当年的哈尔赤术在勇武会上败在宝颜加朔手中,宝颜加朔当着四大部族的面将荆棘兰花环送给了哈尔赤术的未婚妻乌敏。哈尔赤术丢了颜面,就是因为这一份懦弱,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乌敏头上。
他诬赖乌敏不守贞洁,揣度她与宝颜加朔有私情,一腔冤枉和委屈无处诉说的乌敏最后自尽而亡。
阿铁娜视乌敏这个妹妹如明珠宝玉一般,这份仇恨早就在她心底燃烧了多年。她期待着一场与哈尔赤术的决战,期待着哈尔赤术有英勇的表现,这样至少能证明乌敏死得没有那么不值。
可哈尔赤术辜负了她的期待,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样的懦弱,还是习惯将一切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阿铁娜道:“你还欠我妹妹一条命!”
正当她的理智被怒意冲击之时,跪在地上求饶的哈尔赤术忽地变了脸,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朝阿铁娜刺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杆银色长枪自后方刺来,一下贯穿哈尔赤术的心脏!
霎时,哈尔赤术的眼睛瞪得几乎外凸,惊惧与错愕让他忘记了去行刺阿铁娜。他努力地转过头去,想看看是谁杀了他,枪尖在他心腔一绞,哈尔赤术啊地痛叫起来。
阿铁娜唾弃他趁机偷袭的小人行径,双手握住刀柄,怒喝一声,扬刀朝着哈尔赤术的颈间砍下!
鲜血瞬间溅满她半张脸。
哈尔赤术人头滚落时,眸子依旧睁得滚圆,里头充满了恐惧。
他这一死,周遭的鹰潭士兵也如同失去主心骨一样,不知该为谁而战,渐渐的也都停了手。
阿铁娜剧烈地喘着粗气,很久,她才擡头看向前方提着枪的赵昀,称赞他道:“赵将军好枪法。”
赵昀一笑:“承蒙夸奖。”
阿铁娜从地上拎起哈尔赤术的头颅,再一挥刀斩断鹰潭骑兵的军旗,扬声道:“叱琊武神不容叛徒,不容屠戮无辜!逆臣哈尔赤术伏诛,你们还不投降——!”
这一战从深夜一直打到天蒙蒙亮,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在阿铁娜染血的刀尖上,也照在尸首遍地的原野上。
这一战以鹰潭士兵投降告终。
万泰、周铸以及卫风临一行人回援,也是杀得酣畅淋漓。战事一歇,卫风临立刻来找赵昀。
赵昀横枪立马,遥遥地望着奔来的卫风临。卫风临拖着剑,走到他面前,还是默不吭声的样子。
卫风临道:“你还是来了。”
赵昀跃下马,将卫风临左瞧右瞧,单看他脸上新添的两道血痕,笑道:“不来,怎么能看到我们卫校尉大展神威?”
卫风临也是宠辱不惊,得他一句夸奖,面上还是没甚波澜,只道:“我也只会这个。”
“回来就好。”赵昀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风临问道:“小侯爷呢?”
赵昀微微一笑,回身望向东方熹微的天色,道:“此刻应该已经杀进雪鹿王城了。”
数百里外的雪鹿王城正值混乱之际,宝颜屠苏勒本来就还未完全掌控住雪鹿的局势,经裴长淮派人这么一搅和,事态仿佛全都乱了。
夜间,裴长淮率领一支军队冲着王城大举进攻,雪鹿王城的防御工事虽然做得出色,但是相较于能在边疆构筑长城的梁国而言,实则小巫见大巫了。
屠苏勒一开始还能坐在王廷当中,有条不紊地指挥战事,随着一封封败退的战报传回来,屠苏勒忽然有一刻想,正则侯裴昱是带着仇恨来的,这份仇恨或许足以击毁他的一切。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被屠苏勒强制压下。
回首时,屠苏勒又看到书案上陈放着他儿子萨烈的手脚,后继无人的遗憾令他心腔中猛地一绞,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屠苏勒眼前黑了一下,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裴长淮出身将门,祖辈跟随先帝开疆拓土,擅于攻城。不到天亮,他就已经率兵击破王城的城门。
士兵将大梁武陵军的旗帜插上城墙,呼啸的长风将金字黑旗吹得猎猎作响。
裴长淮骑在雪白的骏马上,手中拿着的正是先前安伯交给他的那一柄故剑,属于老侯爷裴承景的故剑。
他将染血的剑擦净,回头望了一眼武陵军的黑旗。旗帜周围仿佛还飘荡着数万英魂,有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有从隽,以及多年前战死在走马川的将士们。
裴长淮心道:“若有上天神灵,请看着我。”
他不再有任何犹疑,冷冷地目视前方,长剑指向雪鹿王廷,指向屠苏勒所在之处。
“杀——!”
大梁士兵在王廷外遭到负隅顽抗,裴长淮身先士卒,领人占下宫墙的钟楼与箭楼,大梁士兵从内侧打开宫门,放后方的军师杀进王廷之中。
带火的弓箭乱飞,到处都烧起了难熄的烈火。
裴长淮骑马跃过熊熊的火焰,提剑从中杀出一条血路,在乱军对峙当中,他一眼看到了贺闰的身影。
贺闰手中长短双剑翻飞流转,狠厉中不乏轻盈,所过之处血色横溅,不少梁国士兵接连倒在他的剑下。
而这一手剑法曾教裴长淮指点过。
裴长淮已经说不出心中的恨意,眼神冷若冰霜,他翻身下马,疾步朝贺闰杀去。
一剑刺来,如长虹贯日,本要捅进一名大梁士兵心口的短剑被裴长淮猛地挑开!
贺闰被这攻势压得连退数步,再擡首,正对上裴长淮冰冷的眼神。
他蓦地一笑,那笑容竟有些疯癫的意味,“小侯爷,你是来杀我的么?这一天终于来了。”
裴长淮厉声道:“宝颜加朔,你该死!”
不由分说,他起剑朝贺闰杀去。
贺闰与裴长淮为友十多年,对他的招式太过熟悉,起先还能挡住他的进攻。但贺闰心中却并没有棋逢对手的兴奋,此刻只有一腔的委屈和愤怒,这股子气性从他的剑中发泄出来。
“我为什么就该死了!”贺闰咬牙,短剑冲着裴长淮的面门连挥数下,“你为梁国,我为大羌,都是一样的鞠躬尽瘁,难道你就是荣,我就是辱?!你知不知道我在梁国这些年的每一日是怎么过来的!”
裴长淮一剑架住他的短剑,二人双剑相接,一时间裴长淮与贺闰迫得极近,几乎是面对面。
贺闰看到裴长淮一双眼赤红,眸中全是仇恨,贺闰不由地心中一凛。
裴长淮道:“既为家国,那就堂堂正正地在沙场上决一死战!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欺骗愚弄别人!我父亲、我兄长,曾待你如亲!”
“兵不厌诈!”贺闰一下将裴长淮击退,亦是拿出你死我活的凶狠,再杀向裴长淮,“君子如正则侯,难道就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么?谁让你们那么好骗,那么蠢,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我!你我各自为营罢了,有什么好说的!”
“那从隽呢?他明明活下来了,活到大梁与北羌谈和,活到不分敌我之时,他还活着见到了你!你可以不杀他,你可以救他的!你的剑法也是从隽一招一招教来的,结果你如此加害于他!”
裴长淮忽地变了杀招,剑法当中不再轻灵飘逸,每一招每一式都诡谲莫测、刁钻狠辣。
贺闰招架不及,转眼间,身上被扫出数道伤口。他连连后退,一下捂住小腹上的剑伤,鲜血几乎瞬间从他指缝中溢出。
裴长淮所变化的这两招很像谢从隽的剑法,贺闰认了出来,忽地讥讽大笑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谢从隽……你说得很对,我是故意害他的,我就是要他死!谁让他一直挡在我前面!如果不是第一,谁还会在乎我?风光时将你捧得独一无二,一旦落败,就恨不能将你踩到泥土当中。你也是,父王也是!你们都是——!我为了得人青眼,怎么能不争!我怎么能不争!”
裴长淮横扫一剑,眼见就要削掉贺闰的头颅,贺闰弓步伏身一游,手中剑只堪堪将他束发的发带削落。
贺闰一时间披头散发,形状疯癫。
“该死的不是我,是你们!谢从隽该死,宝颜萨烈该死!统统该死!”
王廷中的烈火烧得炽天炽地,空气中火星飘飞,热的风浪翻涌,吹得贺闰头发越发凌乱。
“你也该死,你最该死!”贺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泛了出来,“你口口声声说不介意我的出身,要与我做朋友,朋友就是你这样的么?结交上谢从隽,你就再也瞧不起我了,因为我的剑法不如他,身份也不如他!如果不是你,我原本不会那么恨谢从隽……”
贺闰此前从未对裴长淮说过一句重话,此刻说出来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仿佛终于将遥不可及的云霞扯下来,扯到脚底下,再恶狠狠地踩上两脚,通身说不出有多痛快。
“你怪我有什么用?答应谈和的不是你么?你要是坚持赶尽杀绝,或许萨烈就会把谢从隽交出来保命!那他就不用死了!可你太善良了,你的善良害了那么多人!哈哈哈哈!”他的脸狰狞着,扭曲着,“裴昱,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