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辛妙如。
她明显有几分紧张,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确定四下是否还有耳目。
徐世昌见她如此模样,嘴上玩笑道:“辛小姐与谢大公子新婚燕尔,来太师府不好好在宴上吃酒,跑出来私会外男,这成何体统?”
辛妙如强自镇定下来,冷声道:“我没工夫跟你插科打诨,徐世昌,但愿我没有找错人。”
“你找我什么事?”
“想办法去救正则侯。”辛妙如直言道,“苍狼主派出鹰潭十二黑骑,打算在柔兔截杀正则侯的兵马,事后栽赃到阿铁娜头上,如此一来,和谈必败。”
徐世昌脑海一懵,“你在说什么?”
辛妙如眼珠黑沉沉的,道:“我就这一句话,信不信由你。”
她不敢告诉徐世昌,那日她去给谢知章送茶水时,无意中在他书房看到一封密信,无名无署,信中有人为苍狼主宝颜屠苏勒献计,让他派出十二黑骑截杀裴昱,再栽赃给柔兔。
辛妙如虽痛恨裴长淮杀害王霄,但她身为兵部尚书之女,却也懂得何为大义。裴昱一死,大梁和柔兔关系必定恶化,就算不通政事的人也能明白这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封信出自谁手?为什么会递到谢知章的手上?
谢知章一向厌恨裴昱,辛妙如是知道的,难道他是想借北羌之手,除掉裴昱么?
单看密信上的字迹,不像是谢知章献计,仿佛另有其人,辛妙如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搞明白谢知章在这件事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桓,只是那日谢知章很快就回到书房,辛妙如没能留下证据,后来谢知章又勒令她不准来书房,她曾找机会又去过一次,但再也没能找到那封密信。
辛妙如看到密信中的计划,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嫁入王府后,与谢知章朝夕相处数月,早就见识此人禀性。
对她、对父母兄弟,谢知章一向儒雅随和,如春风一般温柔,是个好丈夫、好儿子、好兄长,处处贴心,时时周到,性情似与裴昱如出一辙,也难怪京中那么多人拿他和裴昱作比。
但从前他豢养王霄做死士,手下也不知还有多少如王霄那样的人,行着生杀予夺的狠事,其人说变脸时也是毫不留情。
辛妙如曾撞见一个仆人在为他整理旧物时在箱箧中翻出一根竹笛,也不知怎就惹了谢知章的怒,他面上还是风轻云淡,只将竹笛丢了,转头吩咐将那厮拖下去杖毙。
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简直就是蛇蝎一般的心肠,辛妙如想想就不寒而栗。
辛妙如心知自己如今是与虎为伴,她死却也没什么,若是连累整个尚书府,那才是百死难赎其罪。
她不敢向徐世昌道出实情,撂下那句话,就匆匆戴上风帽,道:“此事背后的利害,你心里清楚。裴昱死不死的我不在乎,只是这事或多或少、或早或晚会关系到我爹爹头上,若是事败,与我无干;若是事成,只盼你们将这份恩情记到尚书府的头上。”
徐世昌一开始还抱有怀疑:“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边疆的事,是谁告诉你这些的?空口白牙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辛妙如冷着眼,道:“我说过了,信不信由你,追根究底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有问为什么的工夫还不如想想法子去救正则侯。告辞。”
辛妙如已知此地不宜久留,赶忙转身离去。
徐世昌望着她身影如鬼魅一样消失在暗处,仿佛从未出现过,好一会儿,他哼笑一声:“我信你才有鬼呢。”
他一边摇头一边走,越走越觉得不对,辛妙如就算编,也不能编得那样有鼻子有眼的,若不是编的,难道就是真的?
何况辛妙如与他早就井水不犯河水,她骗他能有什么好处?
徐世昌愈细想,脚底下愈软,忙寻了一方石桌旁坐下。
胡思乱想时,他忽而就想到当年裴文、裴行的尸首被运回京中侯府那日,他躲在门后,偷偷瞧着裴长淮。
他一直没有哭,也没有悲伤的神情,只茫然无措地倒在地上,仿佛魂不附体,唯有谢从隽紧紧抱着他。当年徐世昌更年轻,还不懂裴长淮的感受,现在他却能理解了。
徐世昌一样的六神无主,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他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好的不学,坏的全会,要论风花雪月,他是一等一的高手,放眼全京城都没有比他更会玩的,可谈及朝堂正事,他即便看得透,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后颈一阵阵攀凉风,惊惧逐渐笼罩着徐世昌全身,他想找谁帮帮忙,又不知该跟谁说,无凭无据、虚无缥缈的事,谁会信?
倘若信了,又可靠么?
此事背后潜藏着多少危险还未可知,万一打草惊蛇,只怕会有更大的祸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左右拿不定主意,一念之间,他脑海里浮现第一个人竟是赵昀。
徐世昌定了定神,当机立断,跑到湖边的楼阁里去寻他。
赵昀本来头疼得厉害,躺在榻上小睡,还未睡个痛快,就让徐世昌摇醒了。
他抵着额头坐起来,满脸疲惫,眼也阴沉沉的:“你最好有要紧事。”
“再要紧不过。”
徐世昌一脸严肃,一字不差地将辛妙如的话说给赵昀听,出于道义,他没供出辛妙如。
赵昀也是问他:“你从何处听来?”
徐世昌道:“你别管这个了好么?揽明,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这回帮帮长淮哥哥。”
赵昀立时讥笑一声:“他裴昱去的是走马川,又不是温柔乡,危机四伏不是寻常事么?他为跟我争夺主将之位,不惜使出杀人的手段,我又不是贱种,难道上赶着再去救他?”
说着,他眼睛一闭,欲再躺回去睡觉。
徐世昌忙趴到榻上去,防着他躺下,急道:“揽明,你要真是个记仇的人,在湖边的时候就不会舍身去救元劭,我徐世昌自认没什么本事,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况且这不仅仅关乎长淮哥哥一个人,倘若他真出什么三长两短,于大梁,于百姓,都不是幸事,可我现在无凭无据,除了你,我都不知该找谁。”
赵昀八风不动,似乎铁了心不答应,徐世昌使出软磨硬泡的功夫,道:“揽明,好哥哥,就当是我求你,我求求你行不行?替我想想办法,哪怕就是为我指条明路呢?”
沉默了半晌,赵昀终于撑身坐起来,懒洋洋地问:“你求我?”
“我求你!”徐世昌立刻来了精神,生怕不够诚心,当即站起来一撩袍摆,“我真心求你!你要我给你磕头都行!”
徐世昌能屈能伸惯了,他爹徐守拙从前拿着鸡毛掸子抽他的时候,他为少挨些疼,说下跪就下跪,要认错就认错,什么脸面尊严都不重要,况且就当是为了长淮,给赵昀跪一跪也不亏。
说着徐世昌真要屈膝,赵昀一手架住他的胳膊,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倒是不必了,为我多备两匹快马就好。”
徐世昌眼睛一亮,“真的?你答应了?”
明明事情还没个着落,可赵昀一答应帮忙,徐世昌就跟有了主心骨似的,仿佛只要有这人在,天底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赵昀笑道:“还要算你一碗酒钱。”
徐世昌一下揽住赵昀,道:“这有何难?!往后我请你喝一辈子的酒!”
……
那日宝颜萨烈败于裴长淮手下,阿铁娜很快走出营帐,向子民宣布要以全羊宴招待梁国的朋友,宝颜萨烈就知此次与阿铁娜的谈判失败了。
他恼羞成怒,几欲动手,好在给部下拦住,双方才没有大动干戈。
宝颜萨烈也知要以大局为重,强忍下这一口气,带上人率先离开了柔兔地界。
大梁一行人则留在柔兔做客。
裴长淮遭萨烈一锤猛击,整片后背都淤成青紫,受了不轻的内伤,借着与阿铁娜谈判的时机,他在柔兔逗留了快半个月,身上的伤势才渐渐养好。
阿铁娜与她的部下商议后,最终答应了裴长淮的条件,柔兔上下厉兵秣马,只待开战。
裴长淮眼见事成,与阿铁娜痛饮三杯。
阿铁娜问他何时去攻下苍狼,梁国又是如何打算的,裴长淮先让她按兵不动,静候最佳时机。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卫风临、周铸等人应当已经潜进雪鹿部,欲要里应外合,尚且需时间部署,一刻也耽误不得。
告别阿铁娜后,裴长淮即刻带上兵马赶回雪海关。
夜里他们就在林野间休息,士兵升起篝火,不扎营帐,只倚在草树中睡上一宿,天亮就要继续行兵。
边关的月似乎要比京都更亮更大一些,悬挂在天上,银色的清辉铺满林间,好似刚刚下过一场霜雪。
贺闰替裴长淮打来新鲜的水,将治内伤的药丸递过去,叮嘱他服下。
裴长淮一边服药,一边又想起阿铁娜当日的提醒。
屠苏勒父子二人似乎对他的行踪和策略了若指掌,是屠苏勒有先见之明,一早就料到他会去柔兔请援,还是……
还是他手下有人泄露军情?
倘若身边混着内奸,裴长淮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正值思虑之间,裴长淮耳朵一动,忽听得林野间有划破长空的风声,很细微,细微到很难察觉,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他一下扑向身旁的贺闰。
一支利箭自暗处袭来,本该穿透贺闰的身体,此刻堪堪擦过裴长淮的手臂,猛地扎进树木当中。
贺闰这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暗箭!有埋伏!”
紧接着,下一波暗箭如流星般扑面而来,裴长淮立时拔剑格挡。
去周边巡逻的士兵没有动静,想必是被解决掉了,敌暗我明,裴长淮驻扎的营地此刻完全暴露在流箭射程之内,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当中。
裴长淮即刻下令众人上马撤逃,好在随他一同出使的士兵皆训练有素,不至于因此就慌了阵脚,很快,他们就在密如雨的暗箭中找到空隙,追随裴长淮往林野深处逃去。
惊心动魄的马蹄声阵阵回荡在林间。
那些伏击的人显然都是驭马的高手,在这林子当中都似在平原上奔腾,越追越紧。
裴长淮回首望去,那些刺客已经死死咬住他们身后,来者不多,共计十二人,但在狂奔的马上又能拿轻弩射箭,每一箭都极有准头,如此训练有素,绝非一般的刺客。
鹰潭十二黑骑?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鹰潭已归顺苍狼主宝颜屠苏勒,难道是屠苏勒派他们来的?
太多的疑问,却根本没有时间去容裴长淮思考。
鹰潭十二黑骑在大梁就有响亮名号,若跟他们正面交锋,单单这十二人就能手刃数百将士,个个手持长刀一把、轻弩一柄,刀法缜密,箭法卓绝,无不令人闻风丧胆。
大梁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利箭之下,裴长淮恶狠狠地咬起牙,仅靠这样逃下去,他们只会越来越劣势,挣脱绝境最好的方法不是逃,而是绝地反击!
裴长淮擡头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巍巍高山,立即喝令:“进山!”
山风在呼啸着。
上山以后,凭借地形裴长淮暂时甩开十二黑骑,经过一方密林,领在最前方的裴长淮比划两个手势,队伍立即有序地四散开来。
等得奔出这方密林时,只有马,却不见了人。
鹰潭十二黑骑追踪到此就失去了方向,正拽停马缰,判断着该去哪个方向时,头顶上空蓦然坠下几个黑影,根本来不及反应,其中两名黑骑的头颅就已经从颈肩上滚落!
裴长淮、贺闰得手,鲜血溅得满身都是。
其余埋伏的士兵有失手的,被黑骑反杀,一时间山野间弥漫起浓浓的血腥气和滚滚杀气。
这时方才奔散的马又重新回来,裴长淮领兵与黑骑交了几招后,翻身上马继续往山林深处逃跑。
裴长淮带着人且逃且战,接连设下两次埋伏与陷阱,引十二黑骑上套,转眼就让他们只余下七人。
这剩下的七人心知不能再任由裴长淮牵着鼻子走,他们此行任务是取裴长淮的性命,一定要先杀了他。
他们派出两人去牵制裴长淮的手下,其余五人直接冲着裴长淮围劫剿杀。
很快,两名黑骑将裴长淮两翼士兵分别截断,贺闰也被一人纠缠住,余下四人竭力追杀裴长淮。
纵然裴长淮再快,也逐渐被逼至穷途末路。
此刻,头顶上月色大涨,耳畔山风呜咽起来。
裴长淮不由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再回神时,他忽然注意到前方云雾缭绕,心中一惊,迅速拉停马缰,然则已来不及,马冲着云雾处直奔过去!
裴长淮果断弃马,纵身跃下,眼睁睁看着它掉进悬崖,空中唯余马鸣长嘶。
身后四名黑骑已经追了上来,他们也翻身下来,转着手中的刀,刀锋齐齐指向裴长淮。
其中一人喝道:“你好本事!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想怎么死?”
裴长淮以袖抹去剑锋上的血,竭力保持冷静道:“废话真多。”
话音未落,裴长淮手腕转动,长剑疾出,慑人的剑啸着月光直刺向四人。这些黑骑的刀法也毫不逊色,稳稳接住裴长淮的剑招。
若是平常,裴长淮以一敌四或许还有胜算,但他负伤在身,每一次出剑,五脏六腑都牵起撕裂一样的疼痛。
他额上冷汗直流,所有的力量也仿佛随着冷汗一起流逝,他开始判断不出刀风袭来的方向,全靠本能去迎击黑骑。
为守护住正则侯府的尊严,裴长淮决意战死到最后一刻。
不过数十回合,裴长淮呼吸逐渐沉重,断断续续的,已是精疲力尽,随着一刀劈下,裴长淮退身再躲,殊不知此刻自己被逼至悬崖边上,脚下猛地一落空,登时跌下悬崖!
“裴昱——!”
这一声呼唤撕心裂肺,或许是幻觉,裴长淮以为是赵昀的声音,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心中竟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唯有一丝遗憾。
原来他是会后悔的,到了最后关头,才知后悔。
后悔对赵昀刺出那一剑,后悔用那等手段与他了断。
“赵,昀……”他轻声低语。
裴长淮身子如星辰般往下坠落,层层云雾模糊了夜空上的那轮明月。
刹那间,眼前那层朦胧的月色被一个身影骤然撕开,赵昀破风而来,一下抱住了他!
——
来晚了,主要还是想一口气写到这里再停。
又到了我最喜欢的同生共死的桥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