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不亮,赵昀率武陵军前去迎接圣驾。崇昭皇帝此次出宫,身边除却御林军以外,还有不少王室子孙、文武官员随行。
众人先于宝鹿林中举行了一场拜天祭祖的仪典,之后就来了宝鹿苑。
肃王早在苑中安排好春宴,崇昭皇帝端坐在宴台中央,台下雅乐曼舞,台上设了陪席位,老太师身体抱恙,没来凑这场热闹,除了他,肃王爷、谢知章、裴长淮、徐世昌等人均在座。
随着一阵铮铮的擂鼓声,昨日前去宝鹿林打猎的队伍也满车满载地归来。
谢知钧所率领的赤羽营收获颇丰,行首的猎物乃是一头灰狼。
这头狼体型精壮,腹部、背上都扎满赤羽箭,口鼻中皆有血流出,两颗眼珠浑浊不清,躺在木架上,显然已死去多时。
四名仆从共擡,将这头灰狼一步一沉地架到宴台上来。
崇昭皇帝看见灰狼所受的致命伤是在颈间,赤羽箭从侧方射入,一箭贯了个对穿,此箭力道之凶猛可想而知。
而射出这致命一箭的人正是谢知钧。
自高处远远望去,在众人当中,唯独这位肃王世子头上束戴银冠,身上的深蓝箭衣绣着银绒花,风采灼灼。他的长相近似他母亲肃王妃,凤目长眉,极为俊美,本就是个漂亮人物,如今在乌泱泱的人影中更显卓尔不群。
谢知钧将弓箭解下,交给御林军,沿石阶登上高台,步伐飒沓,走到崇昭皇帝面前,屈膝跪拜道:“皇上万安,瞧闻沧为您猎了什么来。”
他摊开掌心,两颗狼牙齿赫然在目。
谢知章淡淡一笑,起身跟皇上回禀道:“听说昨夜春猎的营地给狼群盯上了,多亏闻沧机警,率人先行射杀了这只头狼,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事。”
崇昭皇帝似乎对此有些兴趣,擡了一擡手指。
他身旁的首领太监郑观会意,上前将狼牙取来,奉给崇昭皇帝观看。
这两颗獠牙经过简单的清洗和打磨,如月钩般白润锋锐,这成色却是极罕见的。
崇昭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对谢知钧说:“好箭法,不愧是谢家的儿郎。这些年你在青云道观里长进不少,人也稳重许多,总算没有枉费父母兄长对你的一片爱护之心……平身罢。”
谢知钧道:“谢皇上。”
崇昭皇帝望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过了片刻,他又缓声说道:“闻沧,你也不小了,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来朝中为朕分忧效力才是正事。以后看上谁家的姑娘也跟朕说,你的婚事自有朕这个做叔叔的为你做主。”
话里话外都是要谢知钧入朝为官的意思。
肃王稍稍扬起头来,自然骄傲于心。
谢知章听后比谢知钧还要高兴,忙道:“闻沧,还不快谢过皇上恩典?”
谢知钧勾唇一笑,跪下谢恩。
肃王府的人自然都欣喜,徐世昌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裴长淮,只见他握紧酒盏,一言不发,脸色明显冷淡下来。
徐世昌暗暗轻叹一口气,大抵明白裴长淮缘何不快。
皇上终将会原谅谢知钧当年的所作所为,眼前这人才是他的骨肉血亲,谢从隽又算什么呢?
功臣之后,先帝托孤……
虽说谢从隽曾在宫中备受宠爱,可他到底没有父母兄弟,他死了,就没人再为他的遭遇鸣不平。可谢知钧不一样,他还有父母和哥哥袒护,就算皇上还记着他从前的过错,也不得不顾及肃王的颜面,给谢知钧一些荫护和恩赐。
更何况,听皇上这口气,他也已经不再因为谢从隽的事而责怪谢知钧了。
裴长淮也并非不依不饶之人,十年幽拘,谢知钧为当年的过错受到了不小的惩罚,只是他想到谢从隽一死,就无人再惦念他的委屈,心中还是郁郁不快。
他有些坐不下去了,想要辞宴,赶上崇昭皇帝说话,又即刻静默下来。
崇昭皇帝对谢知钧说道:“你今日猎了好物回来,朕也要嘉奖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恩赐?”
谢知钧瞥了裴长淮一眼,轻笑道:“之前同正则侯闹了点误会,皇上真要赏,就将这狼牙赏他罢,让小侯爷别再生我的气了。”
上次闹到御前的还是谢知钧跟裴长淮在金玉赌坊打架那一回事。
那时谢知章授意金玉赌坊的人把裴元茂扣下,目的就是故意生事,引裴长淮犯错,好借此在朝中参他一本,削一削裴长淮的威势,让赵昀在北营中得以施展拳脚。
当然,谢知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帮赵昀,而是为了帮太师府。
裴元茂乃是裴长淮不可触摸的逆鳞,谢知钧生怕他情急之下失去分寸,动手闹出人命,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才赶去金玉赌坊,先行赎出了裴元茂。
裴长淮误以为扣押裴元茂是他授意,更为了谢从隽一事与他大打出手,到底落下了把柄。
谢知钧受了冤屈,恼他恼得厉害,之后也就任由哥哥施手对付裴长淮了。他想,索性给裴长淮吃些教训,若他被逼到走投无路之际,自会来低头求他。
可谁成想这厮早就不像少年时那样软弱可欺,即便丢了武陵军的掌权,也不肯轻易示弱。
谢知钧拿他最是没有办法,他自恃大度,也不想再跟他计较,方才借机示好,要裴长淮不承也得承。
连崇昭皇帝也说:“朕还没见过你这小子向别人低过头。”
谢知钧一笑。
崇昭皇帝再道:“且放心好了,正则侯可不是记仇的人。郑观,吩咐下去,请能工巧匠将这对狼牙制成金字牙符,一个赏给正则侯,一个赏给闻沧。”
郑观道:“遵命。”
事成,谢知钧眯着凤目看向裴长淮。裴长淮轻蹙起眉,站了半晌后,也只能走到谢知钧身侧,与他一同躬身行礼,谢主隆恩。
拜礼时,谢知钧侧首偷瞧了裴长淮一眼,朝他扬了扬眉毛,神色得意轻狂。裴长淮则冷着一张脸,并不理会。
徐世昌在一旁看这情形,更像是皇上成心要缓和正则侯府和肃王府的关系。
他一边叹一边想,众人来宝鹿苑参加春宴,眼前好吃好喝好看好玩的都生怕顾不过来呢,竟还要管这么多利害牵扯,真是好没意思,还不如逃去芙蓉楼里快活快活。
余下那些参加春猎的阵营,崇昭皇帝也都一一封了赏。
宴中时,崇昭皇帝离去更衣,准备午后驾马到宝鹿林中游猎。
赵昀没有来赴宴,而是先行去巡查宝鹿林周边的防务,卫风临一直跟在赵昀身边。
卫风临嘴角还青着,赵昀打他那一拳打得着实不轻。挨过打,他也清醒了过来,自己的一时冲动很有可能为将军府的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他不该如此草率,正如赵昀所言,他必须要耐心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一击致命、让敌人再无还手之力的时机。
只是这样的时机何时会来?
他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赵昀。
赵昀在一处野林中勒停,下马以后,他随手将野果喂到骏马的嘴里。他肩上有伤,左手一动就会牵动伤口,他改换右手,又轻轻地摸了摸它的鬃毛。
卫风临见他如此,担心地问道:“肩膀上的伤真的没事么?”
“小事。”
赵昀心不在焉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谢知章。
眼下给他知晓卫风临、卫福临的真实身份绝非什么好事,谢知章已有了对付卫风临的心思,保不定会使什么阴招,需得早做防备。
赵昀略一思索,倒是很快就有了主意。
他对卫风临说:“你取来弓箭,午后随我一同陪着皇上狩猎。”
“我也要去?”
“去。从前我教你不露圭角,韬光养晦,不过有时候更需要你现一现本事,才不至于令人看轻了你。”
卫风临点了点头:“明白。”
崇昭皇帝又在宝鹿苑小憩片刻,养足精神以后,乘灵舆入了宝鹿林。
天子出猎,百官随从,只听车驰马奔之声,如滚滚奔雷,自高处放眼望去,丛林中有千骑万乘,行动起来更是地震山摇。
崇昭皇帝年过半百,却依旧雄姿英发。
先帝当年为争回皇位大杀四方,崇昭皇帝身为嫡长子,跟随父亲一同征战,练就了一手好箭法。
眼下猎场亦如战场,崇昭皇帝拉弓射箭时,手法老练利落,从他身上,依稀还能瞧见从前那个少年英雄的影子。
崇昭皇帝射杀一只野兔,随行的宫人奔过去将野兔捡来,奉给众人观看。
在一片叫好声中,崇昭皇帝摇头笑了笑,低低叹道:“终归是老了。”
他转头看向赵昀,道:“爱卿,朕的这把弓箭赏你,接着!”
赵昀伸手稳稳地接住弓箭,崇昭皇帝这把箭是云杉木所制,银丝为弦,雕翎作箭,既柔且韧。
崇昭皇帝道:“早就听太师称赞,朕的大都统百步穿杨,箭术可谓万中无一,今日就让朕亲眼瞧一瞧爱卿的本事。”
谢知钧闻言讥笑一声,与身旁的谢知章对视一眼,谢知章心领神会,亦对他笑了一笑。
赵昀刚被刺伤,那伤势即便不致命,却也影响他用手,崇昭皇帝命他射箭简直正中下怀。
御前露丑,足以令赵昀擡不起头来。
裴长淮也一下想到赵昀肩膀上还有伤,旋即策马上前,欲替他解围道:“皇上……”
不料赵昀先行下马,向皇上拜道:“太师谬赞,臣万不敢当。若论箭术,臣麾下有一侍从才是当之无愧的神箭手,臣的箭法便是跟他学来的。”
崇昭皇帝登感好奇:“哦?是谁?”
“请皇上准臣引荐。”赵昀朝队伍后方的喊道,“卫风临!”
卫风临下马,阔步上前见驾。崇昭皇帝看他步伐轻快又沉稳,似有几分本事。
赵昀将手中的弓箭交给卫风临,拍了一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按我说的做。”
卫风临郑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车马再行。
赵昀骑马时故意慢了一步,正好与裴长淮并排。赵昀朝他一笑,问:“侯爷方才可是担心我了?”
裴长淮瞧他眼神促狭,自然不肯承认,淡着声音说:“本侯是怕你浪费了那么好的弓箭。”
赵昀笑得更深,“裴长淮啊裴长淮,得你一句好话怎么就这么难?”
这话听着分明也无旖旎,裴长淮却有些脸热。
崇昭皇帝不再持弓,随他一起出行的人才开始四散开来,去林中狩猎。
他们大都想着在御前好好表现一番,尽盯着些好物去猎。
丛林当中,树叶纷飞。
卫风临引箭在弦,朝空中迅猛一发,转眼间,一只山鸟就直直地掉落下来。
随从去将这只鸟捡来,奉给皇上看,众人见了,都有些想笑,谁料到卫风临出手先猎了这么个小东西。
不过崇昭皇帝却一直微笑着,似乎对卫风临没有一丝的失望。
这山鸟虽不是什么猛兽,但身小而矫捷,且天性机敏警觉,若无精准的箭法,极难射中。
卫风临有了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却没选择去猎杀猛兽大出风头,由此可见是个不骄不躁、极会拿捏分寸的一个人。
崇昭皇帝喜欢这样的性情,这样的人杰。
“你很好,在北营军中担任什么职位?”皇帝问道。
卫风临回答道:“臣不在军中,只是赵都统身边的随从。”
“小小的随从就能有如此精湛的箭法,可见我大梁藏龙卧虎,尽是英雄豪杰!”崇昭皇帝大笑两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风临低下头,沉声道:“臣,卫风临。”
“卫风临?长风临山河,好名字,好箭法!”崇昭皇帝道,“郑观,赏——!”
郑观依命记下卫风临的名字。
众人随之齐呼:“万岁万万岁!”
正值此时,山野间群鸟惊飞,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声尖锐的叫喊,似是一名女子在竭力呼救。
“什么动静?”郑观喝道,“护驾,护驾!”
崇昭皇帝却是沉定自若,不曾有半分慌乱。
赵昀和裴长淮策马行到最前方来,裴长淮出剑,将皇上护在身后,赵昀则吩咐卫风临,道:“去探。”
卫风临即刻上马,去前方探查。
此时那呼救声更近了,卫风临看到前方有一女子,身穿着破烂斗篷,似野兔一样在林中飞奔,一边奔逃一边呼喊。
“救命!救我!救我——!”
她身后追着铮铮马蹄声,十多名黑衣人紧随其后。
卫风临厉声道:“御驾在此,尔等何人!”
那奔跑的女子看到卫风临,犹如看到救命稻草,疯了一般朝他跑去,不想一个分神,脚下绊倒,猛地跌在地上。
卫风临勒令他们停下,但那些黑衣人不闻不顾,直接冲那女子杀来。
卫风临见他们来者不善,策马冲进敌阵,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剑鞘挡住那砍向女子的弯刀,将那刺客杀下马去。
随后,卫风临也翻身落地,一手将这女子挟抱上马,剑鞘一击马臀,马一下狂奔起来,负着那女子往赵昀的方向跑去。
到了御前,这女子从马上跌落下来,半躺在地上,赫赫喘着气,喘急了连心脏都在疼,她捂住胸口,想要说话,喉咙里一直往上冒血腥气,只好作罢,先将气喘匀再说。
崇昭皇帝没有先过问这女子,而是望着前方的卫风临和那些黑衣人。
赵昀方才见到那些人出刀,就对战局的胜负有了判断,他道:“皇上莫忧,对付这些个人,卫风临一人足矣。”
卫风临先擒一名黑衣人,自他手中夺来弯刀,反手往他颈间一划!招式利落干脆,鲜血自刀刃下猛地喷出,顿时溅了卫风临半身!
他使刀远比使剑要威猛,转眼间就砍杀数人。
这些黑衣人见卫风临竟如此凶悍,心生惧意,余下两人果断扯转马缰,往后方逃窜,卫风临飞身上去抓住缰绳,将他们连人带马一起扯将下来。
战局落定,武陵军的士兵追上前,将那两个黑衣人生擒,押到御前来。
士兵分别扯掉他们蒙面的黑纱。
裴长淮一眼就看见这两人左颈处纹着的赤鹰刺青,一下握紧了手中剑柄。
他眼睛发红,如见仇敌:“你们是北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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