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看他时,眼眸亮如星辰,明明是在拨雨撩云,又隐隐含有不作假的认真,仿佛只要裴长淮愿意点头,他堂堂北营大都统真要过门去做他的“侯夫人”。
裴长淮脸上有些烧,要恼也恼不起来,一下抽回手,负到背后去,掌心当中似有痒意。
“你真的很讨厌。”裴长淮道。
赵昀手上落空,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他站起身来,佯装叹道:“你说得对,京都很多人都讨厌我,小侯爷就是最讨厌我的那一个。”
他是会装的,装起落寞与可怜来,有三分真七分假,唬裴长淮却是足够了。
裴长淮骨子里端正,善于推己及人,听他一言,到底心有不忍,转而提点他:“小心谢知章对你身边的人下手。林家的事到底……”
话音刚落,院外隐隐传来人语,有四五个官员结伴同行,交谈着从院门外走过。
赵昀朝外头的侍卫打了一个手势,对方抱拳点头,随即离开。
赵昀道:“此处耳目众多,近来我在宝鹿林巡逻时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小侯爷可有兴致与我同去夜游一番?”
裴长淮见他神色认真,有些话也确实要防着隔墙有耳,随即点了点头。
侍卫在宝鹿苑外备好马匹,两人策马行山路,却也如履平地,并肩穿行在山野当中,有明月照衣,清风入袖。
这次裴长淮给卫风临解围,救下他的命,赵昀心中感激不尽。
他身上背负的诸多秘密与往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不敢让别人知道,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但唯独可以说给裴长淮。
裴长淮是君子,就算要杀人也会正面出剑,与他说这些,赵昀不怕哪一日会遭他暗算。
故而只要裴长淮愿意问,他就愿意说。
走马川一战过后,朝廷问责下来,撤换了一部分驻防边军。这些人刚刚历经一场苦战,转头就丢了军粮的铁饭碗,自然心生不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起兵造反。
这队边军一路南下,途中征收流民、强盗入伍,势力渐渐壮大,四处抢掠,集成流寇之患。
当年赵昀要去淮州府查访他兄长赵暄的冤情,正碰着一小队流寇在打劫林卫福和林卫风运送药材的商队。
赵昀在流寇的刀下救了林卫福的命,还助林卫风退敌,保住他们商队的药材。林家兄弟为了答谢赵昀,便邀他去昌阳家中好生款待。
彼时的赵昀还未得志,生活困窘,得林家接济才有了一处安身之所,加上三人志趣相投,素日便以兄弟相称,不过林家兄弟还视赵昀为恩公,除却情义,对他又多了一份敬重。
赵昀在林家住了一年半载,自然也得林雪絮的照顾。林雪絮为自家兄长做新鞋做衣裳,也会为赵昀做,做得还更用心,因此总被两个哥哥笑话她偏心。
赵昀那时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唯独在林家的那些时日像有了一个家。
后来林雪絮要出嫁,新郎官是昌阳的一个书生,名叫安文英。
林雪絮与安文英少年相识,安文英母亲病重时,还是林雪絮施舍了药材予他,久而久之,两人彼此心生情愫。
其实安文英早就想娶林雪絮过门,只是他家中贫困,第一次科举还未及第,功成名就之前,他没脸面去林家提亲,于是两人的婚事也一直拖着。
直到后来赵昀住进林家,安文英瞧赵昀生得风流倜傥,人也重情重义,连他见了都敬佩,心底害怕林雪絮会移情。
他又是沮丧又是落寞,狠狠灌了一壶酒壮胆,当夜就找赵昀“示威”去了,这厢刚揪起赵昀的领子故作凶相地说了一句“林雪絮是我的,我很快就要娶她”,那厢就给林雪絮撞了正着。
安文英惭愧得要跑,给她拦下。林雪絮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安文英直摇头。林雪絮拿着绣剪一下扎进桌上,气势汹汹的,还把赵昀吓了一跳。
林雪絮威逼他一定要说,安文英这才鼓起勇气道:“我要娶你!”
林雪絮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笑容灿若朝霞,说:“胆小鬼,等你这句话等得好辛苦。”
这本是很好的一桩婚事,连林卫福、林卫风两个做兄长的都满意,为了让妹妹能风光出嫁,他们还特意跑了最后一趟药材生意。
一切本是很好的,在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林雪絮还去青云道观求了一支签,上上签,连神明都保佑她和她的情郎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如果没有谢知章,本就该这么好。
林家兄弟和赵昀运着一干彩礼喜盒回到家中,却再也没听到林雪絮的笑语迎接,他们只看到一具快要发臭的尸首,还有坊间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
安文英当时赴京参加春闱,中途得知噩耗以后,伤心欲绝,连续几日不进水米,与他同行的考生一直劝他振作起来,他却跟痴傻了一样,口里一直念念叨叨地说要去找絮娘,最后在一个寒夜中投湖自尽了。
林卫福和林卫风擡着尸首去淮州府告状,查来查去,也没查出凶手,最后还是赵昀找到一个当日去青云道观上香的人,逼问出了谢知章的名字。
可他们一个小小的商户,又如何能撼动得了肃王府的公子?
报官?除了皇上,还有哪个官敢与肃王府作对?
林卫风思来想去,打算入京刺杀,不成功便成仁,至少让林雪絮泉下有知,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让她白白冤死。
林卫福本是处事冷静的人,但面对林卫风这样玉石俱焚的选择,也没有阻拦。
唯独赵昀将他们拦了下来,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虚说仁义,只承诺了一句话:“你们杀不了的人,我来杀。”
为着这句话,他们才强行按下心中滔天的仇恨,更名换姓,陪他从昌阳一路杀到京师。
山野间有流水声。
赵昀信马由缰,目光望着前方,轻声讥道:“两条人命,他却连这两个人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小侯爷,你说这样的‘贵人’该不该死?”
他说起往事时轻描淡写,却在裴长淮心中掀起惊涛。
裴长淮没想到赵昀也冲着肃王府来,他知道赵昀并非不自量力,如今他已经借着太师府的东风坐稳北营大都统一位,来日方长,对付肃王府需得有十足的耐心。
从前他们在暗,肃王府在明,韬光养晦,却也好说,可如今谢知章已知晓到卫福临和卫风临的来历,往后必定处处提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先发制人,将赵昀拉下马,以绝后患。
裴长淮不禁问道:“你可有什么计策?”
赵昀笑道:“没什么计策。”
裴长淮见他分明是不肯说,故也不追问,只道:“谢知章和谢知钧他们不是好惹的,尤其是谢知章,此人心计极深,你多加小心。”
“看来小侯爷是愿意站在我这一边。”赵昀侧了侧首,笑眼瞧他。
裴长淮喉咙一梗,抿唇不言。
不过片刻,二人行至一开阔处,头上没有了浓翠的树叶遮挡,月光大肆倾泻下来,前方路上铺满碎银一样的光,近前才知是方碧湖,风吹过湖面,水光粼粼。
裴长淮年年都来宝鹿林陪圣上狩猎,还不知这林中竟有这样一方天地。
赵昀跃下马来,也没去拴马,任由它自己去吃草。他径直走到湖边,迎着清风伸了个懒腰。
此地无人,只有天和地,少了规矩的拘束,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裴长淮也随他下马,心头却还念想着肃王府的事,他问道:“当日你不想让本侯知道你跟肃王府的过节,就是为了卫风临和卫福临他们么?”
赵昀眼睛一眯,“当日是哪一日?”
“在芙蓉楼那……”裴长淮一说出口,脑子里就嗡地一声,耳根下立刻烧红。
赵昀没忍住,一时笑出了声:“小侯爷记得好清楚。”